第25章 五月初五

长安城五月初五那日倒是依旧如往日一般平静，只是长乐公主的生辰还是格外引人重视些，不说她一些交好的小娘子们自然早早就登门拜访，便是不少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便是没收到请帖也极有眼色地派了人来送了许多礼来。

        毕竟谁不知道呢，长乐公主最是得圣心，因而据说今上一大早就白龙鱼服去往公主府为女儿贺生了。

        “陛下，”他旁边的内侍急匆匆跑来，“陛下，太子殿下便已经在外头候着呢！”

        祁远搁下笔，书案上最上头的一本便是左相的请安折，写些冠冕堂皇的奉承话，夹杂着几句为儿子左吟章远赴江南不涉朝政的告罪之语，不免要看得他淡淡发笑——明明是昔年最亲密彼此信任的同盟，而今也充满了提防与算计。

        “让他进来吧。”他静静端了杯茶水抿一口，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便最是沉迷于这苦中带涩的口感。

        祁立璟前不久与他说起自己的心上人，那是祁远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个素来面热心冷的儿子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涩与喜悦，朝堂上人人夸赞的有帝王之才的太子殿下，那时正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说，父皇，我心悦她，我一定要娶她做太子妃。

        祁立璟是祁远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帝王家的嫡长子，便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君主，。

        祁远对他寄予厚望，寻了最负有盛名的先生为他启蒙，常常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以图耳濡目染些帝王之术，在他出生那年便着长安城有名的匠人取了姜国累世所积攒下的美玉细细雕琢成贴身的玉佩。

        他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继承人培养。

        各中荣宠之盛，可见一斑。

        偏偏他的母亲是宋静心。

        祁远想起自己的发妻来头都有些痛：成日里不知所谓也就罢了，执掌后宫也偏信宫人做不到坦坦荡荡，更别说还敢犯到他头上来——明知他宠爱何美人，竟然也敢一言不发地杖毙了她！

        他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似何美人这般活泼娇气的小娘子了。

        只是宋静心与独子的关系疏离淡漠委实称不上一句亲热，大抵是祁立璟幼时便已经聪明似个小人精一般，将母亲利用他生病争宠的手段看得一清二楚，又烦她没日没夜的打骂与责备，只常常去太后宫中与长乐玩耍。

        祁远看在眼里，到底没插手管过。

        任由祁立璟一人挣扎在后宫权力倾轧下一点点成长，直到能够继承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想来也是因此，他与祁远倒也并不十分亲近，总归天家无情，他能有长乐同太后这两个人陪伴身边已是难得，自然不再有旁的妄想。

        祁远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笑着对身边伺候的内侍调侃自己的儿子：“立璟这孩子，到底心急得很，才同沈家的小娘子相识不过月余便要领来与朕瞧瞧，亏得今早还有朝臣夸他沉得住气，是个惊世之才呢！”

        内侍也笑笑：“沈家娘子那可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自然是重视得紧。”

        祁远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错。”

        若不如此，不过区区一个通政使司副史家的女儿罢了，便是兄长得了状元而今在翰林院为了编撰，倘若没有太子殿下近乎固执在他面前坚持非沈家娘子不娶，还定要做太子妃，只怕依祁远的性子也断然不会接受。

        真是荒唐，大容的太子，下一任的君主，妻族竟然没有丝毫助力，又要如何防得住虎视眈眈的睿王恒王等人？

        他究竟知不知道处在东宫这个位置上有的是人想要把他拉下水来？竟还敢任性而为，他当真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坐稳太子之位不成？

        祁远那时都险些被他气笑了，偏祁立璟极为认真。

        他自渐渐长成后便已是得众人称赞的喜怒不形于色，溢美之词无数，大都认可他有帝王之才，祁远是看见自己儿子坚定的面容也隐隐察觉出自己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真真实实的笑了。

        到底不过才二十及冠的少年郎，祁远叹了口气，便就随他去吧。

        “五月初五长乐生辰，朕自会去公主府看她，你便将你那小娘子也一并带来吧。”祁远还记得自己当时语气中的纵容，“也让朕好生瞧瞧，能将朕的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位沈家女儿究竟有何出众的地方，你竟是肯为了她与朕为难！”

        祁立璟的笑容丝毫不加掩饰，提起心上人来眸子都亮晶晶的仿佛盛了满天星河：“父皇，她自然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元元？”他在公主府的前厅长廊处轻声唤似乎是走了神的沈知笎的名字，余光看见她粉色衣裙上雪白的压裙玉佩，正是他初遇时赠给小娘子的那块，如今才第一次见她戴上：“元元，父皇叫我们进去了。”

        沈知笎回过神来微微转了头来看他，发髻中的碧玉簪子在明日的映照下衬得她更加明艳动人。

        她今日罕见地换上了一席粉衣，云双早起为她梳洗打扮时也稀奇得紧：“姑娘不是素来不喜爱粉色吗，怎么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竟然换上了粉衣？”

        当时她只是随手把兄长买来的碧玉簪子戴上，抬眼看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上右眸下一点小痣，突然莫名喃喃自语似的感慨：“真像。说一句一模一样倒是也不为过。”

        二十年前的五月初五，在早晨叛军还没攻入长安前，在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祁郎就是害得父皇担忧了许久的乱臣贼子前，在她还在美滋滋地与嬷嬷夸耀自己的心上人时，那时的小公主姜苑，便是这样的一席装扮，与而今分毫不差。

        “好。”她浅笑着对祁立璟答道。

        长乐公主尚在外头与自己的手帕交闲聊，特地空了时间与地方出来与兄长，另带了天子去后院歇着，手捧着茶盏等待祁立璟将自己的心上人领来与他过目。

        祁立璟伸手拉住小娘子的衣袖，隔着薄薄一层粉纱去握住她的柔荑，沈知笎感受得到少年手中的炽热仿佛要为她取暖，也只是轻轻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坏心眼地用小指悄悄碰上他的掌心微微动了动。

        面前的人愣了愣，连耳朵都泛上淡淡一层粉，他大着胆子去抓小娘子的手，冷冰冰的，小巧可爱，然后整个包裹进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手中细细冒出一层薄汗来，慌得他又急急忙忙想要放开。

        沈知笎反手拉住他，笑容明媚鲜艳：“走吧。想必陛下也已经等了多时了。”

        祁立璟许久不曾见她不设防的轻盈浅笑，被她晃得头都有些晕乎乎，再也抽不出神来察觉她的异样还有这其中的诡异，只是顺着她的话应和：“好，我们这就进去。”

        很久之后当祁立璟已经明白前尘往事后不免又重新回想起今日，倘若他能依旧如朝堂上那般精明让所有人都交口称赞，或许许多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而他的心上人，他最爱的小娘子，也许就不会这么伤他的心，狠狠地捅他一刀又一刀。

        不见血，却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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