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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赵无殷的房门被打开,江淮跨着大步出来,转身与风回打了个照面,不知他何时已靠在门外。

        “记得你说的话?我要带他走。”

        “自然。”

        赵无殷紧随其后跌跌撞撞跟出来,一手还在慌乱地理着衣裳,发现怎的处处都是生面孔,疑惑地多看了风回几眼。

        风回笑着解释:“赵前辈,我是沧澜山庄托去监牢里带出你的人,应了约要保您平安。”

        赵无殷忽地想起自己前几日确实是在大牢里,真是睡糊涂了。他也开怀笑道:“哎,我这还有要事,无法亲自登门拜谢,还请替我多谢李庄主仗义,小兄弟不必叫我什么前辈,我早是个废人了,担不起这一句。”

        “前辈莫要妄自菲薄,我既与沧澜山庄有约,便是要护送左右的。”

        “这……”

        “前辈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扰了您行事。”

        赵无殷无法拒绝,又见江淮走远了,只好应道:“好罢!那便有劳小兄弟。”说罢匆匆下楼。

        萧念此时正坐在堂中饮茶打发时间,转眼就见江淮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全然无视了她,腰间的那半块玉石不知所踪。赵无殷急急追在后边,眸色正常,已是恢复了神智。

        她一口茶咽下连忙放下茶盏,再一看风回也来了,还路过与她说道:“不是要跟来?走了。”

        萧念全无准备,讶异道:“这么突然?棠华呢?”

        “我给她留了信,让她安心回家去。”

        顾及赵无殷是个不会术法的常人,几人由步行改换为驭马。江淮走在最前头,孤寂的背影瞧着着实有些落寞。赵无殷认真谨慎地跟着他,生怕跟丢了。而他们二人慢步在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他要带赵无殷去哪儿呢?”

        “随州。”

        随州就在襄州以南,不算太远。

        他们只顾驾马赶路,不管其他,因而只用两日便入了随州城,江淮仍是一派淡然,面上写满了生人勿近,萧念不去寻他晦气,规矩地跟在风回左右。而赵无殷则是时时坐立不安,偶尔停下歇息时,还独自坐着自言自语。

        至此,此行目的萧念已猜到几分,于是她不再去找风回谈天解闷,跟着静坐了一日,到了随州的第二日,即是江淮领赵无殷去江轻湄住处的时候。

        萧念原以为她会住在个寻常院子里,可江淮却带赵无殷去了孤月堂。

        随州离襄州这繁盛地方最近,东西南北接壤多个辖州,故而是天底下最好的倒卖消息的地方,这孤月堂则是各路探子汇集之地。

        可江轻湄若在这里头,多年来,赵无殷丢出的信纸怎会都如石沉大海,半点风声听不见?

        萧念心中不解,跟着进了孤月堂,里边极大,来来往往许多人,大都贼眉鼠眼互相探看,还都以为互相瞧不见,全让萧念收入眼中,直到风回摁住她不安分的脑袋,警告道:“别瞎看。”

        江淮在其中一眼找出引路的人,上前拦下她,伸手不知给她看了什么,她露出了然的神色,引他们向孤月堂深处去。

        穿出人流云集的正堂,再绕过重重回廊,就是孤月堂的后院了。

        “这个时辰,孤月堂主应已醒了,就在院中,公子请便。”那引路人说完便退了下去。

        “轻湄她……”

        “她在里边。”江淮给赵无殷丢下四个字,只一瞬就从几人面前消失。

        萧念朝孤月堂后院看去,那头似乎十分安静,柳岸清池,杨柳还未抽出新芽,光秃秃地掩住后边的一座小屋,一缕清风拂过,凸显几分寂寥。

        赵无殷踌躇几许,终究摇摇晃晃地朝那儿走去。

        萧念迈不出步子,只在原地看着他走远了,风回要保他周全,也悄然往那头去,不过他并未随着赵无殷入院里,而是纵身跃到了附近高高的假山上。

        萧念眼见赵无殷的身影渐渐变小,走近,扣门,等来了开门之人。忽而又是一阵风拂过,将她吹醒,她转身不再看,飞身越过孤月堂的层层楼阁,去向那最高处,无声落在青瓦之上。

        她稳稳踩在上头,轻的似一片羽毛,若不是携来一阵清澈的兰香,在她悄无声息坐下之前,他浑然不觉。

        “为什么坐在这儿?”她问。

        “清静。”

        “哪儿清净?”从这儿望出去,是偌大的随州城,目之所及,是晨起忙碌的家家户户,“你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感觉么?”

        “不知道。”

        “巧了,我也不知道,”萧念笑笑,“我幼时就被父亲带回家,他庇我长大,送我入宗门修行……我心里清楚,那儿与我的家是有不同的。可惜我未见过生身父母,未有过他们半点音信。”

        “嗯……”他不懂安慰人,只知她是好意。

        “我想听故事,你给我讲一个吧。”她没有无事拿自己的遭遇去衬托他人过得多么好的善心,于是扭过头,目光灼灼看着他。

        他被她瞧得发毛,犹豫再三仍是缓缓开口,如清泉流响。

        ——许多年前,滨州有一方商贾姓江,家中小女不顾父母阻拦,与一位穷困潦倒的江湖侠士私定终身。

        不幸的是,在那之后,江家就因与地方大员私相授受,被官府查抄收监,一家几口人都被押上刑台,而那江家姑娘就因不在府中,短暂地逃过一劫,官府在消去户籍时才发现疏漏,下令查遍整个滨州,将人拿回来。

        江家姑娘扛不住家破人亡的巨变,日日以泪洗面,直到江湖侠士带回搜查令的消息,二人商议之下,决定离开滨州。

        那侠士寻了可靠的门路,将其易容带出了城,官府因迟迟捉不到人,便下了悬赏令,侠士曾经的邻里见了大笔赏银不免贪婪,把二人之事通通上报了官府。

        因二人已不在滨州城中,滨州官府力不能及,只得暗中雇了道上杀手追杀二人。他们逃亡途中,不得已误入了黎州的荒山禁地,刚闯入其中,江家姑娘回头就已找不见侠士身影。

        在危难时刻,那个曾信誓旦旦说要爱她护她的情郎抛下了她,江家姑娘绝望的地爬出了荒山,心中爱恨交加,痛苦万分。她不知道的是,那侠士实则是为替她挡下身后追兵,无奈与她分道而行。

        她一人独自辗转,去到了随州落脚,可才至随州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时她还是清醒的,找了个小院定居下,直到孩子出世,是个男孩。

        后来她的孩子渐渐长大,她每瞧见他,就能想起当初抛下她独自逃走的那个侠士,她日渐消瘦,开始变得疯疯癫癫起来,时好时坏。男孩那时已是知事的年纪,母亲在正常时,会带着他四处走动游玩,但有时,会忽然变得痴傻癫狂,总抓着他问,“为什么”。

        每到夜里他总独自躲着,看着乌黑淤青的手臂,茫然不解。他开始害怕母亲,常常母亲在屋里呆坐着自言自语时,他就偷偷溜到院中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瑟瑟发抖,让她找不见。等到屋里没了声响,最好是熄了灯烛,他才敢小声推门进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是他最不愿回想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他进城采买,前一刻还低着头温柔地对着他笑,下一刻就忽然发了病,松开他的手,见着个人就抓着他问,你有见过侠士吗?人人对她避之不及,那种鄙夷的目光他始终记得。

        他一直追在后头,想要抓住母亲的衣角,可此间纷纷扰扰,人流如织,他们转眼就在人群中走失。他一个人从白天走到黑夜,等到人都散去,母亲也不见了,空荡荡的长街里,只余他在月色下游走。

        再后来,他再没回到那小院里,而是自己四处谋生计,当过跑堂小童,也做过替人行窃的小贼,受尽冷眼。等到他长大了,又给世人见了都避让三分的歪门邪道递了拜帖,从此步步高升。

        也就是这些年间,他开始打听起那方小院的消息,得知原本住在里头的疯女人,凭着十几年前被抄了家的滨州江家的一笔藏银,建起了高耸的孤月堂,广收贤才,她也改名换姓,人称孤月堂主。当初滨州官府紧追着她不放,大抵就是因为这笔藏银。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掩去身份,去孤月堂拜会一番。

        他确实见到了孤月堂主,虽说是隔着帷幔,可那声音骗不了人。他旁敲侧击地探问,帷幔后的女人一一笑着答了。她还是老样子,半疯半痴,唯一有变的是她早已不记得他。

        这样也好。他在孤月堂中安插了人后安心离去,就在他以为她也早不记得那侠士时,孤月堂的人给他报了信。她在烟雨楼下了重金,要买襄州塘里巷那人的命。

        他那时人不在楼中,正欲卸下担子离开,接了事儿的门徒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违了金主意思,只得自作主张一拖再拖。他收到的信便是门徒一同捎来的,孤月堂主亲笔送往烟雨楼的请求。

        ——问那塘里巷的赵无殷一句,他可还记得江家轻湄?

        最底下的一行小字书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若有迟疑,不必留手。

        原来多年来,她从未忘记那侠士,恍若从未存在过的,只他一人而已。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他们都静默着,感受着清风拂面。过了很久,萧念才仰起头问:“你去过塘里巷?”

        “在你之后。”

        “哦,看来我还有所遗漏。”她数着日子,约莫是在赵无殷睡着的三天里,赵无殷那大叠信件,他许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才能将这故事补充完整。

        她调转方向与他错开,背对着他坐好,复又看向孤月堂的后院里。一段故事讲完,赵无殷也从屋子里出来了,他走出几步,身后又追出一名女子,笑着与他交谈几句,再返回去轻轻合上门。

        故事结局,大约算得上圆满?

        她手扶在屋脊边上往后靠,他险些以为她要往后栽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她却恰好稳稳当当顿在那儿了,看着他笑道:“你真不下去?只怕要有遗憾。”

        他黑着脸收回手,沉默以对。

        好不容易从那令人惊惧的小院里抽离出来,习惯了如今的寂寥,又何必再回去自寻不快?他生来就该是个独行之人。

        “算了……不过人心里能装的东西总是有限,有时候,有些话还是说出来自在,藏久了,容易误入歧途啊。”她眨眨眼,安定坐回去。或许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她能够坐在这儿,自以为是地劝导他,当然,他也许根本不需要。

        “抱歉。”他低声道,是为在襄州大狱中绑了她,让她无端遭了罪。

        “什么?”屋顶风大,萧念没听清。

        “……”

        “不说算了。”

        不知吹了多久的风,他才提醒她道:“底下有人在等你。”

        “啊?”萧念这才想起来,事情办完,他们就该回去了。她不声不吭爬上来,风回怕是找不着她,“那我先走一步,告辞。”

        话音刚落,她就风风火火地落了下去。

        他也站起来,眺望着茫茫天地,其实那段故事里,他还有段话没与她说。

        ——那个他幼时所居的小院里,栽满了兰花,每当他惊惧地独自躲在那儿时,散发出的阵阵兰香总能悄然抚去他的所有惊恐与不安,所以他喜欢春天,也很喜欢随她而来的,多年未见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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