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国难全
姜笙兴许不懂这暗格是何物，也不懂这芈老太君和言不迁的关系，更不明白她来这儿的意图，只知道是言先生托办点事情那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她聪明的什么也没问那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君，只是静静地做一位忠诚的传信人。
也幸得那姑娘聪颖，这事本也不便外说，芈老太君乐得清静。
收下暗格后，芈老太君又寒嘘几句，姜笙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不再打扰，客套地说了几句后便辞谢离开。
姜笙一路沿返，在侯府中离开的路上，碰见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岁数看起来不过和她一样轻，但是周身的气度却又有着超脱年龄的稳重，只是那眉目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愁容与哀伤。
一袭青衫，温文尔雅。
姜笙毕竟是见过大浪的人，还是一个半成熟的红色地下成员，只是单单瞧着那青年一眼，便觉得此人不俗。
那青年应该正前往芈老太君处，路上瞧见了刚回来的姜笙，礼貌地朝人颔首致意。
姜笙作为一个特务，下意识地琢磨着这位的身份：身边没有侍从跟随，硕大的侯府轻车熟路，不是家主便是常客了。
随后便态度恭谨地回了一礼后，两人便擦肩而过了。
那青年回头遥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眼中划过思索。
是个生面孔的。
…
“祖母……不孝子嗣，长明归乡。”
那个自称“长明”的青年，还没有迈入正厅的红木高槛，便在槛外一撩衣袍，沉沉地跪下了。
他垂首，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声声震耳。
他知晓，此次回来，连中堂守着的李伯看到他，也只是扶着他的手深深叹气，摇着头劝道：“莫给老君再惹气了，哎…你这孩子…”
随后，他便一人前来见祖母，在门外，恭恭谨谨地磕了头。
上座，久久未曾动静……
……寂静的空气里，含着未知的恐慌，他头不敢抬，只能吭地更很了些。
“为域…”
他一肃，身子僵硬了。
祖母从不喊他名，宠溺时唤“幺儿”，谈正事时喊字“长明”，她说过这名是他额娘起的，她不喜，所以从不叫名，只叫她自己取的字“长明”。
可是，今天祖母喊他“为域”了……
他一阵恐慌。
他依旧是跪着的，但此时却极不符合乌府规矩地抬头望向里厅的高位上，看着那个陌生的祖母。
“祖母……”他呐呐地出口。
高位的老太君满目冷肃地望着底下的孙儿，随后在徐为域惶恐不安的眼神中，不辨神色地轻笑了声。
“徐为域，你就是我们乌府的白眼狼！”
徐为域抬头注视着这位养育自己的祖母，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塞在咽喉处涩然发哑。
“祖母…长明错了……您莫要生气，伤了身子……”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奶奶……”
“别叫我！”
空气一瞬凝结。
“从今往后乌府没有徐长明，只有徐为域！”
徐为域僵硬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瓷上，感觉全身如置冰窟，他呆愣地看着祖母，从未见过一向以他为豪的祖母露出那样的表情，那叫他痛苦万分的表情，失望、悲凉、痛恨……
徐为域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芈老太君望着这个跪在她身下的孩子，面露萧条，颤着手指指着他：“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吗？！”
“你就不能告诉我从今以后不再出去了吗？！”
徐为域不敢抬头，重新低下了头，不敢叫奶奶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那高位的雍容妇人再也不是姜笙先前见到的从容不迫的模样，此时的她脆弱、衰老，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刚开口，颤抖的音线便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今儿个…有位小友来咱府上…”
徐为域想到他在路上碰到的那位女子，应该是她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来吗？”芈老太君自说自话，也没准备让徐为域答，“她来，是因为三年前那个特务。”
徐为域有些印象了，那个代号叫红狐狸的军统特务，最近陆、林两家正在通缉她。
芈老太君的表情淡淡，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把这个给了我。”
徐为域抬头看见了芈老太君手中托起的暗格，暗暗吃惊。
“我知道，她应当自己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不然也不会把它给我保管，顺便还讨了咱家的那种药。”
徐为域大惊，但随后又有些疑惑，奶奶这是想说什么？
芈老太君不无悲哀叹惋道：“你可知道她伤这么重是因为什么？”
“长…”他顿住了，之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才缓缓吐出四个字，“为域不知。”
芈老太君冷哼一声，沉沉道：“是因为日本人！”
徐为域眉眼一沉。
“我知道你到底在为谁干事，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再执意如此，从今往后不准再踏进乌家一步！我芈瓒没有你这个不孝子嗣！！”
徐为域一听，心如刀绞，忍着泪水，磕着头恳求道：“祖母！为域什么都答应您，唯独这个不行啊！！”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为一个乱党做事！！”
徐为域磕着头，掺着血腥的声音似乎从嗓子眼深处呐喊出来：“祖母，为域愚笨，但是为域不是为了利益的乱臣贼子啊！红党她不是国党口中的匪徒，相反，红色政权是真正为人民的政权！她的《红色宣言》上书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啼血为民、守卫国土，她说：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她唱——”
芈老太君一怒之下，拍桌而起，指着徐为域骂道：
“好好好！！不知悔改、鬼迷心窍、走火入魔、颠三倒四！！你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蠢话！！！”
芈老太君仰着头，用手向上眼角楷去清泪，一字一句掺杂着血味，痛恨道：“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逼我！二十一年前你二叔和三姑是这样！十五年前你父亲和母亲也一样！现如今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们都巴不得我死了才高兴是不是！！”
徐为域一步一跄地跪走到芈老太君的身侧，七八米的距离，一路都是血。
他满是泪痕道：“不是的、不是的，祖母……”
芈老太君喘着粗气，字字啼血：“不是的？！我陪着你们把我父祖祖辈辈守护的大清都给亡了！你们到头来还敢说不是的！”
“好！实在是好极了！我的儿子女儿媳妇都是铮铮烈骨！都是绝世英雄！为了大义抛母弃子，今儿个亡旧朝、明儿个建新朝，忙的乐此不疲，结果一个个都比我这把老骨头活得命浅福薄，得叫我一大把年纪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目眦欲裂，仇视地望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孙儿：“你三姑战死在反清的沙场上连尸骨都没有！在家族祠堂上就立了块碑，族坟里就简简单单树了个衣冠冢，你可知道她生前最是爱美的，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惨死沙场！
“就这样，民国建立了，建在了她的尸骨上！也建在了你父母的尸骨上！！结果、结果——”
徐为域害怕奶奶一气之下会发生自己无法接受的惨痛，立马上前抱住她，顺着气直央求道：“求求你了奶奶，别说了、别气了……”
芈老太君任由眼泪打湿衣襟，哽咽地推开徐为域，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不，我就说！你为国党服务我不说什么，可是你现在在干什么？！为了乱党在做什么？！！我已经叛国一次了，你还希望我再叛国一次吗？！！你知不知道乌家为了这个新朝付出了多大的牺牲，现在你在为另一个乱臣贼子做事，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双亲和我吗？！！”
徐为域流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轻说：“不，奶奶，你从来都没有叛国，我也没有服从乱臣贼子，我们乌家世代忠烈，一直守护地都是这片土地，为的都是这土地上的老百姓！”
突然，杯盏砸落——
“你给我闭嘴！我芈氏为的是家族、为的是忠君，比不得你个留过洋、喝墨水的新青年！我没什么高尚情操，我只知道我的孩子牺牲换来的和平，不能叫自己养的东西给坏了！你，要么退红，要么——”
芈老太君盯着他，字如刀割，刮的人神魂失据。
“——离、家！！”
空气像是被冻结，随后辐射出细碎的纹路，片刻……
像碎片一样稀稀疏疏地掉落……
最后重新跌落在稀薄空气中融化，不闻声响。
跪在地上的青年，不声不响。
芈老太君背过身去，不去看自己孙儿绝望迷茫的眼神。
那一刻，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几个时辰，外面日薄西山了，洒下了一片霞光。
待到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她只听到自己那个最宠爱的孙儿又磕了几个响头。
遥远的那一方，她仿佛听着他说：
“祖母…徐为域走了…对不起您了，我就是一个混蛋，但是我没有办法背叛我的另一位红色母亲，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看见一个新世界一样……
“对不起，祖母……
“孙儿真的走了……”
背后，渐渐消失的脚步声传来。
她，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星火微光为疆域，灯点长明护苍生。
她的孙儿徐为域、字长明，从今天起，就不再是她的幺儿了、就不再是徐家的儿子了、就不再是乌府的少爷了……
徐为域是华国的儿子，是华国百姓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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