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宴（上）
卫宁公主落地皇城那天，听说红毯铺满了她走的宫道。皇城内万人空巷，都想一睹这位早早便去了西京和亲的公主的盛容。只是可惜归国的公主坐在步辇内，被厚重帷幔挡住，隐约只见一个窈窕端庄的影子。
下了早朝后，朝臣早早散了去候着迎接那位尊贵的公主，唯有司子仪还在帝寝内没有出来。
司子仪还在不紧不慢地处理早朝摞下来的奏折，黎在一边看着，有点沉不住气地问道：“陛下不去迎接公主殿下么？”
司子仪堪堪停下手中的笔墨，徐徐抬头看了一眼黎，浅浅勾起唇角，心情仿佛有些愉悦：“我此刻前去，迎接的无非是活在世人口耳相传中，封号为卫宁的公主，我要等的不是她，是司离。”
那个一向冷冰冰的侍卫听到这个名字，也跟着恍惚了一下：“陛下已经快有十年了没见过她了吧，臣还记得公主的模样，那样天真烂漫。”
想到了什么，司子仪的表情迅速地冷淡下去，笑意仍在唇角，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眼底：“那是曾经了。”
“蔚然那边今日也去了迎接吗？”司子仪转头去问黎。
黎摇摇头：“并无。”
“那帮朕将他召进宫里吧，在今晚接风宴开始前，我们三个见一面。”
黎语带犹豫：“陛下真的要在接风宴前召见翼王？”
“这宫里头人心诡谲，当年走下来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了，此番阿离回来，总该见上一见的。”司子仪挽袖，将毛笔扔进身侧的洗墨池。清澈的池水内很快晕开一团浓重的黑，“宫宴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吧。”
黎俊朗的眉目一凛：“一切都准备就绪。”
“务必保证好阿离的安全，其余的东西，我不希望她知道。”司子仪整理好面前的奏折，“还有一个人你帮我盯着。”
黎的表情微微一动：“陛下说的是皇后娘娘？您对她仍有怀疑？”
“这个女人”他洁白如玉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动，“我暂且相信有借尸还魂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这女人，绝对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她的演技真的太好，要么就是她确然是深宫里游荡的一缕幽魂，无论是哪种，今晚务必给我盯紧了她的反应，是冷静、惊讶又或者是害怕，后面一五一十地向我汇报，一个动作也不能放过。”
这位温柔至极的帝王眼里流露出些许危险的信号：“我倒要看看，乱象之下，到底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会撕开人皮，露出本相来。”
“是。”
“时候不早了，吩咐下去，让宫人们摆些点心，煮好茶，约蔚然在阿离从前住的宫里见吧。”
他着了件月白色披风推门而去，甚至屏退宫人的陪同，独自漫步在宫道上。皇城的秋被金黄色叶子衬得萧瑟，朱红色宫墙外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异常。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时候，还有些暖意在身，而在没有太阳照射的地方，气温变得格外冷。
来往的宫人遇到这个帝王，也并没有上前打扰，仅仅是退在一侧行礼目送其离开。
一路踱步至卫宁公主的旧宫，迈入庭院，便见回廊深深，廊亭尽头有一只硕大的橘猫，见有人到来，立马仓皇窜走，瞬间不见踪影。
有脚步声从司子仪身后传来，未等他回头，一道清亮的男声先至：“自阿离出嫁后，我们好像都很少来这里了。”
“你到得还挺快。”司子仪未回头，撩起袍袖从回廊绕行，走向宫殿前侧的荷塘。
“阿离一贯不喜欢等人，我们总不能让她等。”
那个紫色蟒袍的男人从司子仪身后走出来，他头戴紫金冠，头发整整齐齐地束进发冠里，露出饱满的额头，两道斜长浓黑的剑眉如云，一双眼睛灿若星辰，恰是一个风流俊逸的青年郎。
司蔚然看见宫外桂树下的小桌子已经摆好了茶点，泥炉上的水已经烧开，就差来人泡茶了。那道好看的剑眉微微一挑，看向在荷塘边的司子仪：“你动作倒快，人未到就先差好人上点心了。”
“你也知道，我做事一向喜欢未雨绸缪。”司子仪答道。
司子仪几步过来，越过司蔚然拿起桌上用锦囊装着的一袋鱼粮，复返回池塘边上，扔了几粒鱼食进池塘。肥大的锦鲤扑腾游来，溅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池中枯萎的莲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被底下的波纹撞得晃了几晃。
“看看这些鲤鱼，平日里被宫人伺候得油光水滑，却还是不知足，为这两粒口粮斗得你死我活。”
司子仪喂了几粒，便没有继续喂下去了，折身返回，对上身后司蔚然的视线。
“你还是这样喜欢说些故作高深的话。”青年没有拘泥什么君臣之礼，反而抢先一步坐下来，毫不客气地已经开始沏起了茶：“唔？顾渚紫笋？子仪，你可真会品。”
“在外游历那么久，你性子倒是越发野了。”司子仪掩下眼底朦胧的情绪，衣袖一抖便也坐下。
滚烫的水冲到茶杯里，杯中微紫的芽叶欢快地上下跳跃旋转，阵阵茶香很快地从滚烫的水中散发出来。
“这茶，忒香。”司蔚然啧了一声，神色悠然：“你是不知道，我在外面风餐露宿，喝到的茶水一口进去，净是些苦涩的茶杆子。”
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已至，伴随着的是裙摆曳过落叶的清脆响声。听力极好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住了。
“这么多年了，皇兄仍然还是喜欢喝顾渚紫笋么？”
司子仪含笑的脸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来，他和司蔚然双双抬头，见远处回廊尽头立着一位娉婷的女子，她朝他们缓缓走来，步履之间璎珞佩叮当作响，端庄沉稳。
女子走过来，并没有着急坐下，伸出一双葱玉般白皙的手从司蔚然手中接过水壶，给司子仪冲茶。
司蔚然沉不住气，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看见她冲好了茶，这才徐徐坐下。
司离一举一动都有国母的风范，冲茶的动作优雅，梳起来的发髻高高的，一连串的动作让头上的步摇也仅仅是微微晃动。
“小阿离变稳重端庄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蹦蹦跳跳了。”司蔚然的嗓音低哑，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怅然。
“蔚然也比从前俊朗了许多。”司离抿唇浅浅一笑，那模样跟司子仪也有八分相像，她转头去看一边沉默不语的司子仪，轻轻地问道，“皇兄一切都还好？”
司子仪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大的情绪，点点头：“一切尚可。”
然后三人之间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一时之间只有茶杯碰撞的声音。
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司蔚然，这个不拘小节的翼王面对着自己的堂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碟点心换到司离面前：“你从前最爱吃的火茸酥饼，子仪特意吩咐人准备的，先尝尝。”
他看着司离从碟子里捻起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小小地尝了一口。
“好吃”旧时熟悉的咸香味入口，司离想起从前自己并不爱吃甜食，唯一吃的点心就是这个咸味的火绒酥饼。
端庄的面具被打破，她觉得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可眼前两人的面孔却又在告诉她，一切都回不去了。
女子的眼眶瞬间红了，然后一串泪珠从她的眼睛里簌簌落下来，她仍在笑着，小口小口地将酥饼吃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真的很好吃，谢谢皇兄。”
淡淡的木香翩然而至，有轻柔衣料拂在她眼角，泪眼朦胧间她看到司子仪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弯腰去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着眼泪。
泪水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多，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地啜泣，后面抽泣声越来越大，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冲上前去，抓住司子仪和司蔚然的手臂，埋头在他们肩膀处痛哭。
“皇兄然弟我真的好想你们。十年过去了我们，我们都不是小时候那个样子了。”
卫宁公主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带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淡淡地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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