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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章二


魏嫱七岁的时候,她娘死了,被火烧死的。

        她到家时,家里的火光和天上的晚霞快连到了一块儿。

        那天残阳如血,落日也坠落到她的眼中。

        她娘还在屋里,安静地坐在家里唯一的床上,倚在破败的墙上。像是感觉到魏嫱回来了,她抬起头朝魏嫱浅浅地笑,倒是有了几分魏嫱之前在路上偶然瞥见马车里世家贵女的模样。

        魏嫱愣了愣,也跟着回了一个笑。她一笑,手就松开了。

        怀里的馒头滚到地上,沾染上了尘土。

        这还是她从包子铺花了十枚铜板买来的。之前她不会买,她只会顺走食物,然后她妈就会拧着她耳朵,带着她一家一家地道歉,然后她把顺来的东西挨个买下来。

        “不要做偷鸡摸狗的事!”她的母亲冷冷地看着她,不像是看女儿,像是看仇人,“不然就别住这,我看你恶心。”

        “我要吃饭!”小魏嫱推了一把她母亲,眼泪涌了出来,“我又不是神仙,我想活着,我只想活下去。你养过我吗?我讨厌你!是赵奶奶分了我一口吃的,是李叔帮我打了水。家里的馒头是凭空出现的吗?水是凭空有的吗?都是我弄来的!是我求着你让我生我的吗?昨天你要下药,为什么又把药丢了?让我死不好吗?我把你给我的命还给你,是不是就两清了。”

        “我讨厌你,”豆大的眼泪砸到地上,“为什么我妈是你?”

        她娘不说话了,屋子里只有魏嫱抽泣的声音。过了半晌,她拽着魏嫱的手,往门外走,“走,我去带你付钱。”

        “你以为每次都是你顺东西人家不知道?是我,每天跟在你后面付钱给人家。”她的话像是巴掌似的扇在魏嫱脸上,刺得魏嫱生疼。她知道,但她不愿细想。爱和不爱相比,还是不爱比较安全。

        “有时那些人看你可怜,也没要你的钱。但是,你不该这样消耗别人对你的好意,”她妈没带过孩子,也没人教过她怎么带孩子。

        之前,她确实想杀了这个污点。可最后她还是下不了手,“你说得对,我没法像阿花她妈爱她一样爱你。不是你的缘故,是我。”

        她抽出手绢给魏嫱擦眼泪,这是她之前还是深闺女子时绣的,后来这手绢就落到了魏嫱手中,“别哭,你不要为了爱你的人活着。你要为了自己活着,站着活,不要跪着死。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

        对不起给了我爱,又自杀了吗?

        魏嫱没往屋内跑,也没有嚎啕大哭找村里的大叔大妈救火。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好似活在梦中的表情。

        只剩她一个人了。

        直至房梁坍塌,唯一的出口被火吞噬了。魏嫱她娘彻底消失在了她眼前。

        这便是魏嫱对她妈最后的记忆。

        魏嫱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把心里指甲盖大小的痛苦挤了出去,钻到车轱辘下面找馒头。

        九岁的魏嫱,冷漠,自私,不近人情。

        看到自家被烧的场景,她只是在想:完了,家被烧了,以后没地方睡觉了。

        魏嫱囫囵地吃完那个擦了还带灰的馒头,还把指头舔的都是口水印子。

        魏嫱她娘是为义而死的那类人,在她娘眼里,有很多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苟且活着不如痛快求死。而魏嫱不一样,她不崇高,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她就是最下三滥的那类人,只要能活着,她愿意出卖一切。

        她娘不喜欢她,魏嫱自己心里明白得很。

        魏嫱眼睛是琥珀色的,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娘不是自愿和她生父交合生下她的。她妈原来有互通心意的竹马。结果,因为自家被诬密谋造反,被充为官妓。她的竹马私自赎了她,把她养在自己之前购置的宅子里。不知怎么的,之前的仇人知道了她在这地方,把她抓走,关进郊外的茅草房里。

        再后来,她就生下了魏嫱。

        魏嫱的血里流着最低贱的战俘奴隶和曾是高门大户的罪臣之女的血,她就是别人口中骂的,不要脸的小杂种。

        小杂种天生心比石头硬。亲妈去世了,面对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家,她愣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她好像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也不为自己以后失去亲人失去依靠而难过。

        她只是对来查案的官府说:“是不小心走火了。”

        就这样匆匆掩盖了她娘点火自杀的真相,魏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是走火,是意外”,不是被她娘抛弃了。

        魏嫱翻来覆去地数着衣服兜着的馒头,开始为自己日后的生活盘算。

        每天吃一个馒头,大概能撑多久?

        家都烧没了,以后也没地睡了。

        魏嫱想,那每晚去东郊那个破庙里好了,或者找个路子挣钱。

        想好之后,魏嫱麻利地用衣服包好剩下的馒头,往东郊赶。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魏嫱身边那位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你妈自杀了,你又养不活自己。”

        “吵死了,”魏嫱毫不客气地直接骂了回去,在别人看来她是个天天跟空气讲话的疯子,“都说了是走火。”

        “你说假话终于骗过自己了?”那个惹人嫌的东西又缠了上来,一张嘴喋喋不休的,跟村口那群长舌妇一样,让人讨厌。

        反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嫱就被这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自打某天她带着馒头匆匆回家,这团黑气就跟在她身边。当然不是全天跟在她身后,它一般出现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所以那天,它也陪着魏嫱看着她家被火烧的一干二净。

        魏嫱跟她娘说过自己能看到黑影这事。她娘还挺紧张的,以为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忙为她找了村头卖药又驱邪的老王婆。结果,那老巫婆端着一碗小包菩萨土泡出的汤递给她时,那个黑影倒是更吵了。

        “别呀崽,”那黑影在她耳边念念叨叨,“你说你一个好好地接受过我社会主义照耀的好同志好妹子,怎么还信这些封建迷信糊弄老太的东西?”

        这汤很浑浊,上面还飘着几个黑色的臭虫。

        “我跟你说啊,妹。你看,你看不见我,我也没看见你啊。我俩不都没亏吗?崽,你千万别喝啊!听哥一句劝,这菩萨土贼赃,贼多细菌。穿越前我家七旬老太都不信这东西!到时候肚子害病了,你就知道哭了。”

        魏嫱还是没理它,急得它绕着她转了几圈,终于使出杀手锏,“你妈为了给你治病,花了三两碎银,没用的!你还会看到我的!我这边又不是没试过!”

        “闭嘴!”魏嫱一听这花费就急了,三两碎银可够她们家大半年的开销!她臭着脸将碗塞到老王婆手里,“我没喝,我不认你这药,你自己喝吧!”

        趁老王婆还没反应过来,魏嫱抓起桌上她妈给的三两碎银,一边拽着她妈一溜烟往家里跑,还一边叮嘱,“妈,这人就是个骗子。你花这冤枉钱做什么?”

        “这就对了嘛,走,带咱妈回家!我今晚给你将葫芦娃大战金刚的故事!”那团黑影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语气欢快。

        反正这黑影不用吃饭,魏嫱抿着嘴想,又会给她讲奇怪的故事,横竖不影响她的生活,留着也没关系。

        当晚她满意地听着黑寡妇大战绿色怪物[1]的故事,安然入睡。

        后来,那团黑影像个牛皮糖似的,每到黄昏就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合眼入睡。

        两人关系熟,说起话来多少有些没遮掩。

        “崽,爹教你,在这点骗自己没必要,”黑影大大咧咧地拍她肩膀,尴尬地穿了过去,“忘了,我们碰不到来着”

        “她爱过你,但她被过去困住了,走不出去,”它安慰道,“别哭了,你看我都没法碰到你,都不能给你递帕子。她爱你,只是她醒不来。所以,宝,你要醒着。你要活下去,不要想着跟她走。她挑你不在家的时候点火,肯定是想你活下来。”

        魏嫱听它说话,心想她妈才不会天天把‘爱’挂在嘴边呢。

        “所以不要死,”它的语气突然变得很认真,“妹啊,活下去,人这辈子总会好起来的。”

        “总会好起来的。”

        没等魏嫱说点什么,突然,她感觉自己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醒了。

        嗯?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魏嫱床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忽而飞快地眨了眨。手还维持着叫醒她的动作。

        又梦到老师了?

        魏嫱坐起来,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她还有些恍惚,伸出手,把顺利的编好的头发一股脑揉乱了。昨天夜里,来公公就来找她传圣旨,把她接出了冷宫,后来还要求她大半夜赶紧搬过去。光是从西宫重新搬回碎玉轩,她就折腾到了今早。现在她只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今天还得去给凤仪宫那位请安呢

        顺利将她推到铜镜前,抓着她的头发,仔细地给她束发。他在师父身边的姑娘那,专门学过这个。原本只是为了伪装自己,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他从梳妆台上取了个玉簪,比划了一下,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间。

        魏嫱懒洋洋地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眉似远山不描而黛,一双明眸似快溢出的秋水,微红的双颊好似芙蓉出水。

        顺利递给她一张红纸片。

        “这是什么?”魏嫱没接,她之前没见过这东西。

        顺利低下头,微微抿了下那张胭脂纸,给她示范了一遍如何使用唇脂。他将纸递给她,示意她照着做一遍。

        魏嫱:长见识!

        正如后世女孩们第一次自己涂口红那样,魏嫱将自己的唇上都沾上了红色胭脂,还格外得意地看着顺利。

        顺利:???

        我刚刚是这样教的?

        到底是怎样的天赋,才能涂成这副鬼样子?

        顺利突然理解了曾经教自己伪装的师父为什么要打他手心,因为他现在也很想以下犯上,抄起一旁的板凳暴揍魏嫱。

        “你看,还不错嘛,”魏嫱沉醉地抚摸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我真喜欢老成画的这张皮。果然这个皇帝是瞎子吧,这么好看的皮都不心动,眼光真高。我看他宠爱的那人也就那样”

        顺利沉默着将魏嫱头侧了过来,用力地擦掉她唇上多余的胭脂,无声地用眼神控诉她毁了这张□□。打理好之后,他大拇指内侧也染上了许些口脂的红色。他没来得及擦,又回头翻箱倒柜地给她找合适的衣服。

        魏嫱笑了笑,没阻止他费心打扮自己。

        要她说,就算她素着脸穿着平时的衣裳去,她那位好义妹也不会说点什么,估计还乐于见成呢。但他想挑就去挑,正好满足了小朋友想插手帮忙的想法。

        这些年她没敢让顺利涉及她们正在做的事,生怕他再次遇险,连命都丢了。

        毕竟,他可是魏嫱唯一的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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