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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同路人


正如我所想,纭待就是八方居的主人。

        八方居里每一只烧着花木图样的茶碗羹碟都在告诉我,她是寄居此地的天外客。

        “昨夜我在八方居的屋顶上看云,铃铛忽然动了几动”,她的眼中滑过一瞬光影,“我知道,是你到了。”

        一瞬的光影自然转瞬即逝,她眼中又恢复了那股浓郁的哀伤。我看着她的眼神,也应当知道,直到此时,她一心要寻回,并寻了那么多年的,还是仍未寻回。

        尽管我担着神侍的名头替人问卜,只是像做和尚的每日要口念六字真言,做道士的要勤勉绘制符图一样,但多数时候我还是希望问卜之人能得偿所愿。

        有的人为了赶在问卜的日子到祓庙门口,一早从故乡出发。家里饲不起骆驼马匹,一路行来靠的全是一双芒鞋。

        神不在了,许多人的虔诚之心却延绵千年,一如既往。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再到西境去。

        她说,她不敢再去西境找我,因为她不知道如果离我太近,时常与我见面,是不是有违天道,会不会给我们两个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纭待说这话时,眼中的哀伤愈发浓重了,墨色的瞳仁里似乎凝聚着摸不着边界,探不见其底的黑夜。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纭待的神情流露出一丝惊恐,“我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她反问我,“那你呢,为什么躲在祓庙里做神侍?”

        这个问题令我自己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最初到祓庙里做神侍是贺里霜为我铺好的路,现在萤石已经寻回,不再需要我这个“神侍”留在祓庙里维持西境的水泽生息。

        神侍这个身份的存在如今只是抗衡西境各部势力的一个亦虚亦实的由头,充当的是神灭后留在世间赏善罚恶,指引前路的偶像。

        尽管我从来都自知我并没有这所谓赏善罚恶,指引前路的能力,也更加没有做这些事情的耐心。

        但毕竟一件事做了什么些年,要让西境的子民乃至天下一众仍存畏神之心的人霎时间接受神侍的“消亡”,而不生离散与变乱,恐怕非一日之功。

        我学着纭待的话回答她,“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抛开这些麻烦。”

        话音落地,我们终于相视而笑。

        “那你这次到俨城来,是为了叶家人吗?”

        俨城里“权势”极盛的叶家在她的地盘儿郑重其事请我吃了一桌席,当老板的自然已经知道,我同叶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这倒不是”,我摇了摇头,“今次我只是路过这里,受人之托接着要往东邻诸岛去。”

        “你的飞行术生来便受禁锢,还肯应别人的托付从西到东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办事,未免过于不辞辛苦”,她暧昧地一笑,仿佛跟方才满脸愁容的她不是一个人,“是不是席上坐在你身旁的那个……”

        她是把我想象成为色所迷了,而且这个色还是坐在我旁边的丁川。

        “纭姐”,我赶紧叫停她的想象,“人家满算着也就二十岁。况且也不是他相托的我。”

        我把聂长贺来祓庙找我的事同纭待大致讲了一遍,不知为何,她又生出一丝惊恐来。

        “永夜神君的儿子,永夜的儿子”,纭待低沉地念叨着,目光移到侧面,像在回忆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记得他”,她拉住我的手,“永夜神君带着他拜访过我姐姐孟曦。我记得那孩子有一只眼睛的确是赤色的。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

        “他就在小若湖畔开了一家医馆。”

        “他还活着,那他的母亲就一定不是神族。”

        “不错,他告诉过我,他娘是东邻诸岛的凡女。我也施法探查过,他的确只有半神血脉。”

        “永夜神君的浣明盏可在那孩子手上?”

        我知道纭待想问什么,浣明盏能通透前生来世,施追魂之术,我答应帮助长贺,一方面是动了真心觉着他孤苦伶仃,又是神族后人,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有自己的考虑。

        璗川的神魂好好地搁在不咸山,却忽然莫名其妙地丢了。为着他是月相拼死相护的人,我也必须把这事追查到底。

        若能先帮长贺达成所愿,我再提起浣明盏与追魂术的事,总会显得更合情理些。

        “其实我也并非全然没有私心”,我想我应当对她坦诚,“浣明盏这样重要的法器,我想永夜一定会把他留给自己的孩子。”

        “到时若能把这法器借来一用,我……”

        我听得明白,纭待绝不会放弃寻找她的狸猫,即便它不知道轮回成了什么东西,即便它只剩下一丝残魂在天地间游荡。

        “纭姐不如就同我们一起上路到东邻诸岛去。若得你相助,想来此行也会顺利很多。”

        纭待点头应承的同时,忽然感到门外有人在听墙角。

        她平静而严肃地厉声道,“外面站着的,还不出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面对我的那种平等感一扫而空,温和的面容下半分是命令,另外半分是庄严逼人的威势。

        我恍惚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神,来自千年前的神,在云之上某处神殿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大地上蝼蚁般熙熙攘攘的人。

        那人也不闪躲,推开门走进来,他步伐很轻,很慢,身上还绕着一阵潮湿的草木气味。

        这气味我昨天夜里好似在枫桥医馆的院子里闻到过。

        他在我们面前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冰霜覆窗纸似的苍白的脸。

        “荣旷”,我认出他,只一日未见,却觉得他看上去更加羸弱了,双唇的血色几近于无。

        “醺姑娘”,荣旷低头向我见礼,“我家公子叫我来接您回碧泊山庄。”

        纭待一言不发地看着荣旷,不知是不是对他方才听墙角的意图有所怀疑。

        荣旷低着头把目光尽数落在鞋尖前的地砖上,等候我的答复。

        “这位姑娘是我的旧识,我还有些话要跟她说。请你告诉聂医师,我一会儿自会回去。”

        “是”,荣旷答了一声转身跨出门口。

        纭待却突然开口道,“请留步。”

        荣旷停下步子,怔在门槛外。他手中紧紧握着刚摘下的斗笠,一滴晶莹的水珠从斗笠的竹缝间落下。

        纭待往前走了两步,关切地问道,“请问公子身上为什么会有舍斑草的味道?”

        据我所知,舍斑草这东西不为神族所植,一向只有在凡界修灵的兽类才会以此为食来补益身体。

        “大概是在医馆研磨药材的时候沾上的。”

        “舍斑草在北方极不易得,还请公子告知,贵方的舍斑草是从何处买来的?”

        “姑娘说得不错,舍斑草的确不是本地植养的。只不过上个月有位别处迁来的商贩从家乡带了许多珍奇的药材。我家公子便收了不少放到医馆里用。”

        “如何能寻得这位商贩,烦请公子告知。”

        “采买不是我平日办的事,她具体在何处我并不知道。不过独自做生意的女子整个南朝也很少见。我想姑娘只要在俨城里打听一番,要找到她绝不是难事。”

        独自做生意的女子……韩细雨的音容浮现到我眼前。难道她涉猎如此广泛,也做这倒卖药材的生意?如果不是她,那并不算大的俨城里倒有不少做生意的女子。

        我心中暗叹,此地民风开放比肩西境,女子都能自营生计,确然令人倾佩。

        荣旷答完话,重新戴上了他的斗笠。他低着头,整张脸都隐没在斗笠之下。他瘦削的双肩像是并着斗笠的边缘落下来的那般,脊背薄如幔纱,和来时一样轻轻地离去了。

        我知道舍斑草的事纭待定然想追下去,于是将韩细雨铺子的方位详尽告知。八方居也有许多琐事需要人处理,故而纭待叫我先往东行,待她办妥了这些事项,自会往东赶路追上来。

        我同纭待作别后,出了八方居的正门。

        天有些阴沉,几团乌朦朦的云悬在低空处。地上没有落雨的痕迹,只是空气里弥散着雨欲落前悄悄酝酿着的有点潮湿的气息。微微冒头的潮湿感和俨城街巷里所植的草木味道混在一起,进入我的呼吸。这种感觉竟然十分惬意。

        西境很少会有这样的天气,我看看乌云又看看地面被我的脚步扬起的尘土,一路走一路问,总算自己回到了碧泊山庄门前。

        今日领头守门的是叶铮亲传的弟子杨暄。叶家几代家主收留过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杨暄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自小便在碧泊山庄里长大,来的时候不知是四五岁,还是因为过于瘦小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我曾在叶铮的婚礼当日见过杨暄一面。那时他刚到碧泊山庄半年,小小的人在满堂宾客当中,怯生生地躲在叶铮身后。

        二十年光景已叫杨暄长成似一位将军模样的威风凛凛的男子。

        旁人守门不是持剑便是持刀,杨暄却赤手空拳站在那里,只在背后背了个狭小的棕褐的皮质箭匣。正面瞧过去能看见匣内露出来的三两支灰白的箭翎。

        看见我一个人从大街上荡荡悠悠地逛回来,杨暄走到跟前向我问好道,“多年未见,姑娘可算回来了。”

        我开口本想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唤他“小杨暄”,但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一头半的伟男子,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多年未见,你都这么高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我作为长辈,面对着这个我“看了一眼”长大的孩子,总想表达些关切的话,不知怎的问了一句,“可成亲了?”

        杨暄听了我的话,两只耳朵倏忽之间变得绯红,“还没,还没。”

        这会儿俨城里不甚温热,碧泊山庄的大门前却似乎有点春意盎然的意思。想必这孩子已有了心上人。

        一个识趣的长辈,是不应当继续追问下去的。

        我刚好是这样一个识趣的长辈。

        “今日轮到你守门?”

        杨暄答,“平日我是不必守门的。但师父说姑娘到府上来,须得要保证府上一切周全,所以这几日就由我来守门。”

        我笑着说,“你师父也太过郑重其事了。”

        杨暄朝我来的方向望了望,面容上生出疑惑的神色,他看着我问道,“姑娘是自己回来的?没有和丁公子同路吗?”

        “你是说丁川?他没有跟你师父他们一起回来?”

        “丁公子原本是跟着一起回来了,不过他没有进府,只是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同我说了会儿话。后来就说要去八方居找你。”

        我从八方居出来并没有见到丁川的踪影,一路回来也没碰上面。丁川的行囊都被叶衡从医馆叫人带到了碧泊山庄。他若是独自走了,总不可能连行囊也不要。

        这么想来,这傻小子不是走丢了,就是半路出了什么问题,脱不开身。

        我到角落里背过身去,用追踪术寻我给他的那只黛绿的络子。我受术法的指引,感应到络子在俨城往西近十里的一片树林中。

        虽然很难相信,但又不能不令人设想,这傻孩子,跑得这样远,八九不离十是被抢了。

        俨城是边境之地,素来有各境的强盗出没在城郊,行些烧杀抢掠之事。

        我赶忙回身问杨暄,“可有好马借我一用?”

        杨暄牵了他自己的马给我。这马精壮非凡,周身洁白如雪,连鬃毛也是雪白的,连一根杂色的毛也看不见。

        他把缰绳递给我,自己拍了拍马脖子说道,“饺子,要听姑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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