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标准工艺

　　杨循走后，吴清泉便带着李沐，将营内原有的军匠作头一一认识了一遍。众军匠虽然也是技艺在身，可也都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方才几十号民匠围攻李沐，被李沐一通训斥的时候，他们都在营房，也知道李沐在这成都府即便不是行首，也是行内的精英翘楚。又见了他三招制服千总的亲兵侍从，端的是个惹不起的角色，当下一一行礼，认了这个副匠头。

　　至于留在营房没回家补行李的本地民匠，也多是见过世面或者较常人多些见闻的。之所以之前在府内不愿听李沐建议，也是和钱三一样，觉得李沐只是一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改良祖宗传下来的艺业。之后看见如清远门温爷一般与李沐合作改良工艺流程，使得效率大增，虽然眼红，却又抹不下面子再去请教李沐，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但在心里已经对李沐有所改观。今日看见李沐在向千总老爷和匠头介绍自己时，把自己的拿手技艺说了个通透，觉得脸上有光的同时也心头暗赞李沐确实是个地道人。有聪明的下细一琢磨，暗忖这趟怕是来对了，兴许能赶上这班车，与李沐修复关系。到时把自家脸面抹下来往兜里一揣，再向李沐讨教那标准工艺一说。哪怕就学个七八分，回来也能让自家作坊向上几步，怎么也不亏。

　　到了下午，回家补行李的匠人次第回营。等开了晚饭，其实也就是一大碗清汤寡水的稀饭，就着咸菜酱豆腐之类的对付一顿，便被吴清泉拉出营房，席地而坐。按着每人的特长，被编入各班，又由各班的领班作头讲解军中规矩，强调造作法规。

　　李沐在吴清泉身边，拿着一只小笔，将吴清泉讲的东西一一记在一本小册上。吴清泉很好奇，你这笔是啥？怎么写那么快，写那么久，也不蘸墨，就一直刷刷刷。

　　好不容易等讲解完毕，吴清泉立马看着李沐手里的小笔，说道：“这是啥笔？”

　　李沐刚记下了东西，听吴清泉询问，便把笔递给他，回答说：“石墨笔，用石墨和黏土混合做成笔芯，两片木头粘合起来做成笔杆，用时拿小刀削掉木杆露出笔芯即可。写出来的字经久不褪，笔画粗细可以控制，受潮也不会洇开。最重要的，因为是硬笔，作图比毛笔方便何止百倍。”说罢在册子上找了一页翻开递给吴清泉。

　　吴清泉接过一看，那页面上是一种常见棘轮的三面图和剖面图。图上标注着一堆文字和弯弯曲曲的符号。又捻起页角，看李沐没有反对，便翻了下去。下页画着机构的分解，图上标注了各个零件的尺寸，制作材料，制作方法。再下一页则画着组装图，标注了工序步骤，作业要求等等。

　　吴清泉既是匠头，也是能识文断字的，更别说识图。可这册子上的图，比起自己看过的投影图细致太多，而且对各个零件的说明也细致到无以复加。他敢说，现在只要给他找来材料，他能立马做出和图示描述毫无二致的机关。然后比照图样，他能让手下这批工匠丝毫不差地做出一批同样的一批零件。这还不止，他凭着这图样，还能迅速算出制作这批零件所费几何，而且误差不超过一成。

　　合上册子，吴清泉回想着今日在营房内李沐训斥众人的言语。

　　“这就是你说的工艺标准？”吴清泉深深看着李沐。

　　李沐摇摇头，说道：“不完全。这只是一个使用标准手段描述出的棘轮机构工艺规程，可称其为工序卡。其中的术语、符号、流程、条件、格式等等都是工艺要素标准的表现。此外还有此类工艺规程的编制、管理与使用的范式。总之，务须达到任何一个匠人凭借这些规程就能造出合式的成品，方敢说成就了一项产品的标准。而全营所有班组都能依据各自标准工艺完成协作，才能成其为全营的标准。到那时，无论我营人员如何更迭，只要能看懂，照做，那我营生产效率，可以想见。”

　　吴清泉转头看了看满场的工匠，微微摇头。

　　毕竟推广这些工艺标准不是一天两天，李沐大致知道吴清泉在担心什么。“吴老可是担心大家不识字，看不懂，编不了，还有不愿把自家手艺拿出来？”

　　“没错。”吴清泉可不就是担心这个嘛。工匠在大明什么地位，就是贱籍。哪怕是大明立国二百年，匠户身上的负担有所减轻，但有条件进书塾念书的，还是没几个。为什么那么多技艺靠言传身教，靠口授心传，稍不注意就断代失传，都是没办法的事啊。读书人谁愿意给你弄这个啊。

　　李沐没说话，站了起来，喊道：“老金！你，来一下。”

　　远处的铁匠金贵猛一抬头，有点惊吓，不知道李沐要干嘛。看李沐和吴清泉坐在一起嘀咕，想来莫不是要整治他，没精打采地爬起来，畏畏缩缩走了过来。

　　“你不是很刚猛的吗，心虚个锤子。”李沐看金贵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他一道，而后正色说：“不是整你。来，坐。”

　　金贵这人，说他有多坏，不至于。坏人早挣大钱去了，他的生意一向不温不火，其实也还是因为讲规矩，守得住底线，只不过在小节处爱贪个小便宜，自己把路走窄了。

　　见李沐严肃，金贵也不敢再做作，只老实盘腿坐在李沐身边。

　　李沐把册子翻开，交给金贵，“来，看看能不能看懂。看不懂的地方说出来。”

　　金贵接过册子，手指着里面的图画文字一点点看着，神色慢慢认真起来，整个人显得越发深沉。

　　吴清泉什么人，一看就知李沐之前对金贵的评价那是丝毫不差，此人是个手里有真本事的。

　　半晌，金贵把册子放下，对李沐和吴清泉说道：“这是一种棘轮的造作法式，讲得很细，图式很清楚。我估摸这图上的符号是沐哥儿拿来标注尺寸的。每个零件按图制造，再按最后一页所说，按工序组装即可。所用材料若都能按此册所说，这个棘轮当不惧崩裂损坏，直至磨损到不堪使用为止。”

　　“你识字？”吴清泉问金贵。

　　“不敢说识字，但是这册子里的图还是能看得懂的，上面的字比书里的字好像简单些，我认得一些必须知道的术语，其他的靠猜，大致能懂得意思。当然，和我熟悉这类东西的制造应当也有关系。”所以说金贵狡黠呢，坦白一大段，最后没忘记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吴清泉不在意，他只抓住了两个关键点，一是“字要简单些”，二是“认得必须的术语，其他靠猜”。

　　再拿起册子仔细一看，吴清泉的脸色又严肃了许多。刚才只顾看图，现在再看文字，又有了新发现。

　　首先，全是大白话，没有读书人的文章中那些之乎者也。其次，句读明了。李沐用了他不认识的符号做了断句。二者合一，让他阅读起来毫无障碍，更让文中的意思单一，绝无歧义，无需经人解读。

　　第三，册子里的文字有很大一部分一看就是从行书草书里演化过来的。刚才没太注意，还以为李沐写的只是草书，如今慢慢看了，却是将原来复杂的单字极尽简化，虽寥寥几笔，但也合式，加上大量使用笔画简单的通假字。读出来竟丝毫不影响理解。

　　还有上面的符号，度量衡单位，都能让人一目了然。

　　吴清泉挥退金贵，又连着唤了几个民匠和军匠前来，所说的都和金贵差不多。

　　吴清泉问李沐：“你当时是如何打算推广这标准的？或者说，如果我们要在营中推行，应当怎么做？”

　　李沐见吴清泉真正理解了这册子的核心要义，心头欣慰，咧嘴一笑，说：

　　“开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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