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剪报集

“许爷爷，这要怎么记啊？”十一拿着笔记本对里屋喊。

        “不用记，”许爷爷从屋里出来，“他吃我的酒，我吃他的红烧肉。”

        许爷爷跟十一说，老林喊他去自己家吃红烧肉，没记过他老许的账，老林来他这里打酒喝，他自然也不记老林的账。

        “喔……那你们就是互相不记账的关系。”十一听了，挠着头说。

        “对呀，就是不记账的关系。”许爷爷来到小卖部门口，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一片。

        “阳光真好哇——”许爷爷说。

        许爷爷走到木桌前，又剪起了报纸。报纸剪好，浆糊抹好，最后再用力一按，没多久报纸就全部贴好了。

        “许爷爷，你能讲讲这些报纸吗——我不识字。”十一边翻看着笔记本边说。

        “可以啊，你想听哪里？”许爷爷坐在摇椅上，喝了一口茶，问道。

        “嗯——这个。”十一指着一张照片。

        “这个啊——”许爷爷凑过来看了笔记本一眼，继续说，“这个是毛主席站在□□城楼上，你看——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是新中国成立的日子。”

        “毛主席是谁？”十一见到过很多人家里大厅的墙上，就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买东西用的钱上面也印着毛主席的照片；他还发现在外公以前上学时带去学校装东西的绿色木箱里，也有很多印着毛主席头像的徽章，外公喝醉的时候会说：“毛主席给我两块钱，叫我坐车去苏联……”

        “毛主席就是——一个很好很厉害的人。”

        “有多好有多厉害？”

        “比你和我、你哥哥大哥、你爸爸妈妈还要好还要厉害，比很多很多人都还要好还要厉害。”

        “这么好这么厉害啊……那时候你多大了呀？”

        “那时候——我十多岁，”在毛主席照片下方有一小块空白的地方，上面贴有一张只粘封了三条边的长方形纸张，未粘封的一边露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的一角。许爷爷将这张照片取出来给十一看，说：“这是我那时候拍的证件照，就是毛主席站上□□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我们学校放假，我跟我朋友到照相馆里拍照，用来贴学生证，那老板说，‘今天新中国诞生啦，我不收你的钱，免费给你拍照。’”

        十一拿过那张照片看，照片上的许爷爷意气风发，头发是黑的，眼睛和脸是圆的，两条眉毛是高高挑起的，很好看。

        十一以前听过自己的爷爷说他年轻是的事情，他说那时自己要跟十一的太爷爷坐船去运货，全村的姑娘都来送他，很多姑娘都拿出手绢抹眼泪，其中就有十一的奶奶。他还说是十一的奶奶追的自己，是十一的奶奶先喜欢上自己的。

        但十一总觉得自己的爷爷在吹嘘，因为爷爷现在的样子跟他自己所描述的样子相差甚远，十一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爷爷年轻时的照片。

        在看过许爷爷的照片之后，十一就想如果真有一个人因为要离开而使得全村的姑娘都来跟他告别、在他面前落泪的话，那么这个人的长相应该就是要像许爷爷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我们高兴啊，拿着小红旗窜到街上去，跟着街上的人大声喊：‘新中国万岁！’”许爷爷的头靠回到摇椅上，轻轻摇着摇椅，脸上浮现出笑容，仿佛是在描绘有关自己年轻时候的梦。

        “然后我们来到店里去吃三鲜面，那面还冒着热气，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面直往自己的嘴里揽，把汤喝完之后，才觉得嘴巴舌头跟着了火似的。我们拿着面碗去接茶水喝，结果茶水也是烫的，我们又跑到小卖部里，拉开冰柜门就把头埋进去，张大着嘴吸冷气，吃了冰棍后才觉得舒服。”

        “以前的照片是没有颜色的呀？”十一问。

        “是呀，以前的照片是没有颜色的，”许爷爷翻起了笔记本，越往后面就越多照片，颜色也跟着艳丽起来。许爷爷拿起一张他自己的单人彩色照片，说：“你看，这就是‘有颜色的照片’，这还是我们到‘艳芳照相馆’去拍的呢，毛主席还有孙中山先生、鲁迅先生都在那里拍过照。”

        这张照片上的许爷爷已经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眼窝更深了，眉毛更浓密了，脸也更加棱角分明了，他的头发上还抹着发蜡，看起来光亮亮的。

        十一注意到笔记本上还有另外一张彩色照片，只不过这张是双人照。照片上的许爷爷穿的是跟单人照上一样的白衬衫，另外一个男人穿的也是白衬衫。这个男人额前垂下几根头发，显得整个人要比许爷爷年轻些。男人的嘴唇很好看，薄厚适中，唇珠唇峰明显，整个嘴唇的轮廓线条很出挑，两个人在一起不分伯仲。十一心目中能够惹得全村姑娘含泪相送的长相又多了一个。

        “许爷爷，这是谁呀？”十一拿起照片向给许爷爷看，他发现照片的后面除了标注了日期外，还写有两个字：

        “阿许。”十一念出了这两个字。

        许爷爷接过那张照片，眼里又漫上了去接宋柏时站在阴影之中的情绪，但这次又更复杂了一些。许爷爷的眼睛还是像一方月下的孤潭，只不过潭水边生出了绿叶和花，绿叶和花上凝着的水珠滴落进潭里，潭面长久以来的平静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潭面漾起的阵阵波纹。

        许爷爷拿着照片，长久地没有说话。他用结了厚厚的茧的大拇指摩挲着照片中另一个男人的脸，好像是要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穿过绵长的岁月去触摸男人的脸庞。

        风吹过，带着地上树叶的影子跟着晃，光影在那张照片上、在许爷爷的脸上和身上来回游动着，周围只有风的声音和树叶相互间摩擦的声音。一只小猫信步走来，爬到了许爷爷摇椅的踏板上，许爷爷的摇椅动了，许爷爷的身体动了，许爷爷手上那张照片也动了。

        “——他呀，”似乎许爷爷是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而十一又站在另一个同样遥远的地方十一在这里喊，但十一的声音没传过去，是十一的回声传到了许爷爷的耳边，“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很好很好吗？”

        “很好很好。”

        “那他就是那个跟你去拍证件照、去吃三鲜面、去吃冰棍的好朋友吗？”

        “是呀——是他，是他呀。”

        十一没有问这个男人的名字，许爷爷也没有告诉十一这个男人的名字，他们很默契地都点到为止了。

        “那这张是什么？”十一指着一张照片，接着问。

        “这张是我读书时拍的毕业照。”

        “诶——这上面也有你很好很好的朋友。”十一看见了在第二排的位置上，许爷爷和阿许互相将自己的手臂搂到对方肩膀上，脸上洋溢着快乐，看起来亲密无间。

        “阿许是我同学，我们那时候是同桌，睡的还是上下铺——那时他脚有伤，打排球时扭的，他睡的是下铺。”许爷爷眉飞色舞，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清楚啊？我就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了——我哥哥说我小时候可丑了。”

        “记得呀，当然记得。”许爷爷指了指照片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说，“这是我们班的班花，也是我们班的班长——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只记得我们都叫她‘老板娘’，因为她爸爸是开厂的，她妈妈在我们学校开了个小卖部，阔得很。”

        “她那时候喜欢阿许，总是从她妈妈的小卖部里拿东西来给阿许，但是她不敢直接给，每次都叫我拿给阿许，后来阿许就生我气了，他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阿许不喜欢她，‘老板娘’追了阿许好久——要知道那时候女孩子都是很矜持的，很少有女孩子追男孩子——阿许没跟她在一起，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以前怎么对她还是怎么对她，就像同学一样。”

        “那我哥哥是不是也会有女孩子喜欢他？”十一想起有一次宋柏回家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子，后来有几次宋柏去上学的时候，这个女孩子也会在家门口等着宋柏。宋柏出到门口的时候，她会说：“宋柏，早上好啊。”

        “哈哈，会有的，小柏长得也很漂亮嘛。”

        “那如果我哥哥也喜欢那个女孩子呢？”

        “那——那他们就会结婚呗。结婚嘛，人长大了总是要结婚生子的。”

        “那我要叫和他结婚的那个女孩子作什么？”

        “要叫嫂子。”

        “那我大哥要叫和我哥哥结婚的那个女孩子作什么？”

        “要叫弟妹，要叫作弟妹。”

        “弟妹？好奇怪……”十一想着这个词的构成，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许爷爷又指了指照片上一个戴黑色圆眼镜的人，说：“这是我们班上的百事通，他父母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什么时候放假，放几天假，什么时候补课，补几天课，这些东西我们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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