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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螺少年


第二章田螺少年

        天阴雨湿依旧。

        时气甚好,医馆里没什么病人。只有四五个年轻的后生,在附近书院武馆里上学的,下了学来拿些避暑散火的养生方。

        少年人意气风发,叽叽喳喳,说些润州城里的热闹事。

        “……昨天我去了,高公子从车驾内探出头来跟我们打招呼呢。”一个女学生道。

        “可惜,那天我没去。不过他第一次来润州,每天都会安排出行,肯定有机会。”另一个女学生道。

        “昨天月牙谷放出了新的通告,说他明天会到润州的各处街面上逛逛。”男生道。

        “就不知道离我们书院近不近。我看最近的《邹氏晚报》说他会安排在月牙会馆的武场看几场歌舞和比试。不知道月牙会馆的票除了发给那些会盟的商人,有没有卖给普通人。”

        一个男生嗤笑道:“高云征风头正劲,你们就这样。那假如杨蔓、韦清宴、陆饮果、萧聿徽、武虞芳、杜亨这些人来了,润州还不翻天了?”

        “假如江湖公子排行榜上十甲的公子都来了润州,那润州翻天,又有什么不可以?”

        “肤浅。你们怎么单看高云征在江湖公子排行榜上?这次长月之会,月牙谷的李谷主,十年也曾是公子榜榜首,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激动?”

        “你也说是十年前喽,一过而立之年,出榜是自然的事。况且李谷主和穆小姐成亲后就隐退了,一心经营月牙谷。如果说今天来的是十年前的李成竹,和今年的高云征,润州照样翻天。”

        ……

        林木叶坐门边窗台下,抬头看了那些少年,有些无奈。

        光影一闪,一个蓝色的身影闪进来。

        她静静地、屏着呼吸盯着他看。没想到他走过她旁边刚一步就停下来,居然面向她微笑:“小六,你怎么在这儿看书呢?”

        林木叶无声笑出来,站起来,拿起他的手,在他手掌上写:“怎知我在这?我没出声。”

        他又笑起来,眼睛波光粼粼,如果不长时间认真看,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妥。

        “我进门前听见你翻书页的声音。”

        练武的人自然耳聪,何况像唐公子这样的高手。

        唐公子碰了碰木叶坐的长凳,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只长凳不高,是平常医馆里病人多的时候给病人备着的。医馆的大夫们有时累了,又没有多少病人,也会随意坐在这个长凳上看看风景。

        “长青镖局这次来的阵仗真不小啊。”唐公子叹道。

        他说的自然是几个年轻后生说的事。

        这几天长青镖局和月牙谷要在润州城内相会,约定结盟合作的细节。除了最高掌门人高九龄,这次长青镖局还来了一个美男子。据说在西靖州,长青镖局每次为了保护这位高公子的出行安全,得出动整整一个队的保镖才能保证他不被爱慕者扔来的果子砸死。

        林木叶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在心里默默翻白眼。

        据说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万人空巷,只要是年轻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不管男人女人,都以见过他、跟他说过话而自豪。所以,作为发起人的月牙谷,为了表示对远道而来的长青镖局的合作诚意,准备整整了两个队的保镖,出城三十里迎接贵客。

        长青镖局本来就以武力排行笑傲江湖,如此一来更显得声势浩大。进城那天,就连在润州最安静的一角的柳氏医馆,都感受到了人群汹涌的热烈的气氛。

        “不过得感谢润州爱看热闹的习惯。”唐公子笑笑,“这两天医馆应该很闲。”

        林木叶扭头看他,有点奇怪。

        “我跟你们先生明天成亲,咱们闭馆一天吃喜酒。”

        这天依旧是阴雨天,只是小雨,雨停的时候更多一些。

        柳云婷个性清冷,本来说连喜酒都可以免了,还是唐公子说总得摆几桌请医馆的人,这才顺道请了些往来的邻居,在柳氏医馆并后堂的柳府天井里摆了十几桌酒。奏乐、红衣、不行礼,看上去明知是件喜事,说是成亲结婚,实际上也有些不伦不类。邻里左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都知道柳云婷的性子,没有多说什么。医馆里的学生大夫们自然觉得先生做什么都是对的。傍晚席罢,各个欢欣鼓舞地散了。

        林木叶从医馆出门,穿过青石板的小巷子,想到长街店中买些零食果腹。

        这条小街是很平常的小街,开着卖吃的喝的日用的各种小店,东西齐全,价格公道。平常很有润州的风格,低调、淳朴,这天——林木叶在一家糕点摊前称糕点,明显感受到了有什么不一样。

        若近若远的,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躁动。

        卖糕点的小伙子伸着脖子,不停地向后街眺望。

        林木叶身旁一个卖水果的大汉道:“不就是一个小白脸吗?咱们也是没见过世面。”

        小伙子嘿嘿笑道:“我姐姐去年去西靖时见过一面,说是真的很好看。”

        “再好看,还能长成三头六臂不成?”水果大汉虽然这么说,也忍不住向着后街伸长脖子。

        应该是那位长青镖局的美男子大驾光临了。从这几天陆陆续续听来的万人空巷的传闻来看,现在这条小街上还能正常营业,已属定力非常。要是等后街那股躁动的声音席卷到这里,大约只能听见尖叫的声音了。

        她赶紧付了钱,从街角拐进副街,躲开很有可能到来的汹涌的人群。

        副街上是一溜小吃店,街道没有长街那么宽,也没有那么整洁。她走进一家面馆,坐在靠墙的位置上,点了一碗卤面——她原想买些糕点回家吃,但是看长街上那个架势,现在随时有可能碰上汹涌的人群,雨下了这么多天,她可不希望在不知道哪个泥泞的角落里被挤来挤去——自己拿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桌子,又擦了擦椅子,这才坐下去。

        这家面馆她平日里常来,今天之所以这么挑剔,完全是因为店家小二们都心不在焉,吃过的碗碟筷子很多都散乱地摆着桌子上,没有人收拾。

        因为有一个摆摊看相的相士这时候也坐在店里吃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头,这时候正在充当说书人的角色。大家显然对他说的高公子的事情更感兴趣些。

        “……江湖公子榜一榜三十人,每年由邹素老先生的《邹氏晚报》宣布更新换榜。最受关注的当然是前十名,尤其以前五名俊杰人才辈出,彼此间难分伯仲,所以除非有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才定个榜首。高公子在榜外悠游多年,可不像其它的公子那样。他是苦修以为沉淀,厚积薄发,到如今才登上江湖公子榜的五甲。如今谁还敢说他是空有一张脸呢?论说相貌英姿,不能说一定比韦清宴、陆饮果这些后生强,论说年纪,更不如杨蔓、杜亨这样的早慧天才有优势,但勤奋好学,谁能比得过他?虽说年纪大了些,……”

        林木叶实在有点饿,打开糕点包吃了两块填肚子。店里也没几个客人,店家要是听这些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心思放在煮面上。

        “老板,劳烦面能不能快点上?”

        林木叶邻座的人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到之前他们已经坐在那里,也不知空等了多久。桌子上的三四个男人,各个都打扮得整齐干净,虽然穿着并不华丽,但看骨骼气韵,一望而知来历不凡。

        店家认错态度非常好,“来了来了,马上就好了。”

        那说相士其实早就吃完了,这是说书也告一段落,他摸摸自己那件带着一块块补丁的长衫下的肚皮,似乎很满意这顿面,结账走了。面馆里恢复了宁静。

        林木叶和邻座的面同时送过来。没吃多久,但听邻座说“润州最出名的小吃”、“这样煮最正宗”、“跟我们西靖的不一样”之类的话,口音也不是当地口音。

        外面又开始下雨,天色晦暗。

        她吃得很慢,邻座吃得多,所以也慢。等她放下筷子时,邻座的刚结完账,一桌子人说些闲话,准备起身离开。就在这当口,林木叶认出邻座的一个人来。

        是月牙谷的王神风。

        王神风是月牙谷近年来最受器重的总管,据说不但总管月牙谷的账房,还兼任月牙谷的护卫总管。之前和月牙谷谈生意的时候,她见过他几次。

        李成竹没有来,那么……

        来自西靖州的年轻人、这个时候被王神风称为“公子”、亲自出马招待的……

        座中只有一个人白面微须,留心看来,的确很显眼,青年才俊,自有几分风流气度。

        他们走出面馆,剩下老板和小二窃窃私语:“他们也是西靖州来的?”

        林木叶也忍不住好奇,再看时,哪里看得到背影?她无声笑笑,结账走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下着小雨。托这场盛事的福,润州城里比较大点的街道都点起彻夜灯,远处的人声已散,林木叶独自撑伞走回家,穿过幽静的街道,经过安静的小巷,望见自己的小院子里的那盏灯,松了一口气。

        院墙是土坯的,不高,房屋也是土坯的,院子东面盖了一个小小的土地神龛,长年点着灯,每次林木叶晚间回来看见这盏微弱的灯,就觉得心里仿佛被照亮了一下。

        她走进院子,打开屋子的大门,放下手里的东西,里外点灯,烧水。水缸的水不多,灶下的柴草也不多了。

        林木叶灶上烧水,拿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厨房的外面就是柴房,柴房的门口是一口井,井的前面靠院门的地方立着那个点着长明油灯的土地神龛。

        她手脚不便,打得很慢。

        添了半缸水,灶下烧的水也开了。

        她再次走出厨房,要到柴房搬些柴草到灶下。

        平日里柴房的门是锁的,最近因为柴草没剩多少,她也只是虚扣着锁,没有真的锁严。她拉开柴房的门,抱了一捆稻草到厨房灶下,正要回头再抱一捆,忽然察觉……

        刚刚,草堆上是不是有个黑影?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真的有个什么东西躺在草堆上?

        柴房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草,平常难免生些老鼠蟑螂什么的,但是要说生出一些獐子狍子那么大的东西来,哪有什么可能?

        她右手打了一只灯笼,左手拿着厨房的菜刀,再一次走向柴房。

        柴房的门是用几块木板钉的。她高高举起灯笼,照向左边的草堆,通过柴门的间隙,真的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躺在上面。

        什么人?乞丐?流浪者?江湖剑客?还是邻居淘气的小孩子?

        她稳定心神,沉步走去。

        是一个人。

        一个男的。

        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身量很长,很瘦,手上抱着一把剑。

        她小心翼翼靠过去。

        他正在熟睡。头发有些凌乱,一张脸瘦瘦小小的,有些苍白,显然还是个少年,而且有些营养不良。

        是饿晕过去了吗?

        她把菜刀放在一旁,摇摇他。

        “喂?”

        没反应?

        她把灯笼也放在一旁,拍拍他的脸,也没反应。他似乎睡得很熟。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他的剑取在地上,摸摸他的脉搏。

        他应该是发烧了。

        林木叶坐在另一堆草墩上面,有些发愁。

        今天是先生大喜的日子,这么晚了,能叫谁来呢?看这个孩子内力扎实深厚,应该不会有大碍。家里草药倒是都全,先给他喂些退烧的草药?

        林木叶愁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又去拍拍那少年的脸。

        还是毫无反应。

        先挨过今天晚上再说吧。她想。

        首先得把他挪出柴房,换个干燥点的地方躺着。

        这事就十分愁人。

        只能背过去了。

        万幸这孩子看起来十七八岁长得挺高,果然营养不良,体重很轻。林木叶一个人,居然还能哼哧哼哧地把他从柴房挪到房间里,给他换了衣裳,擦了脸,仔细摸看脉搏,除了发烧,就是虚弱。

        林木叶煎了一贴自己留用的退烧药,熬了两次,学着捏住他的牙关一滴不剩地给他灌进去,又给他喂了些开水。

        过了小半个时辰,少年人终于密密散出汗来。给他又喂了两回水,换了两次衣裳,夜过三更,才觉得他气息平稳下来。林木叶这时才微微松气,想着这样总算能熬到天亮。方才放心睡过去。

        夏天天亮得早,鸡鸣时分,先醒的是少年人。

        他平日作息极为严格,此时虽然身虚体乏,也只比平常晚了一会儿醒来。他昏迷多时,抬眼看见房间的屋顶、躺在身边睡着的女人,未及多想,又昏睡过去。

        林木叶醒得比他迟一些,查看了气色脉搏,总觉比昨夜好了许多,这才放心下来。她起身洗漱,熬药熬粥,出门去长街买了些早点和小菜,路过医馆请值班的大夫转告冯大夫今早得空去她家里一趟,这才回到家里。

        那少年人已经又是半醒状态,眯着眼睛,一会儿像要昏睡,一会儿又像清醒,神思很是混沌。迷迷糊糊间那个女人给他喂食喂药,又听见有人说话:

        “这个人哪里来的?”

        ……

        “没关系,咱们的药好,今天再躺一天就能醒来。”

        ……

        少年人于是放心睡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耳中仍是一片哗哗的雨声。

        他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气力了,试着坐起来。

        这是一间南方很常见的普通房间,一个衣柜,一副桌椅,一张书架,一副床。床上罩着淡粉色的床单,床单上铺了半张竹席。他正坐在那半张竹席上面。

        房门敞开,门外悬挂着竹帘。

        他发了一会儿呆,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眼角弯弯,嘴角微翘,睡着的时候身上有特别的淡淡甜甜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竹帘影动,那个女人端着东西进来,见他醒了,朝他微笑点头。她笑起来时眼波流动,周身的空气就像神话中的仙女缭绕的云雾一样。

        他望着她的脸发怔,如梦如醒。

        她把端着的矮几放在地上,坐在床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她的脸很美,眼睛十分清亮,耳朵很白,指头是凉的,手掌是温的。

        她无声笑着拍拍他支在床榻上的一只手臂,朝矮几上的饭菜示意。

        拍手的声音和手臂上的触觉传来,他方才醒过神来,忙敛容起身,整了整衣裳——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偏小的白色贴身短衫,对襟太窄,胸前的带子拉得长长的,只勉强系着,四肢处都只遮到一半,看上去似乎是女人的衣服。

        林木叶看着他尴尬的样子,有些想笑,指了指放在边上的他的那身衣裳。上午她抽空洗了洗,中午雨停,晾了一会儿,都是夏天的衣裳,很快就干了。

        少年环顾一周,终于开口:“我能不能先洗个澡?”

        刚烧过饭,热水是现成的。

        少年显然是爱干净的人。

        木叶吃完饭,雨停了,少年才出来。

        他穿着那天的玄色衣裳,重新梳洗以后,整个人容光焕发——当然林木叶依然觉得他瘦瘦的小脸十分地营养不良。

        少年精神奕奕地站在木叶面前,朝她郑重行礼:“是姑娘救了我?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他身量颀长,躬身的动作很好看。她赶紧扶起他,笑着摇头,没有多说话,指了指饭菜。

        少年没有客气。他饿了几天。

        饿了几天还能吃得慢条斯理,少年的教养好。从他意识到她口不能言语、半身偏废以来,也没有问询,也懂礼貌——她早上洗他的那套玄色衣裳,领口袖口暗处绣着珠子,嵌绣着金色暗纹,虽然不认得是什么材质,但绝不像是穷苦人家常穿的。只是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会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呢?

        林木叶看着他瘦得下巴冒尖的青黄小脸,有些叹息。

        少年吃完饭,林木叶开始收拾饭桌,收拾房间,烧水洗碗洗地板。他很勤快,看林木叶干什么,一定会打下手。只是明显没干过粗活,不管是烧火、扫地、浇菜、熬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她教。但是他又学得很快,几乎看她做过一遍就能上手,是个头脑和身手都极为敏捷的人。如果不是林木叶留心注意,也很难发现他没做过这些事。

        一切忙完,终于能做在檐前吹夏风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

        雨停了,傍晚出了一会儿太阳。

        林木叶躺在竹摇椅上,有些犯困,不小心打了个盹。

        醒来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一分。房间里还没有点灯,也没看见那个少年。

        走了?

        林木叶回屋看了看,少年的那把剑还在。那晚在柴房中没有注意,白天借着亮光瞧见那把剑的剑柄剑鞘上嵌着各种玉石珠宝

        她走回檐下,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形从院外走来。

        是换了一身天蓝色轻衫的少年,暮色中,似乎从他的身上透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她一直觉得少年长得不太对劲,但一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这时看见他穿着一身亮色的夏装,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他的五官长得过分好看,像是粉雕玉琢还没长开的女娃娃。虽然身高够,骨架也高,不算小。

        可能是太瘦了吧。

        她叹息,觉得自己从昨天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就把自己愣是变成了一个见不得晚辈吃苦的内心沧桑的长辈。人们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多出几分怜悯。

        “我刚刚出去买了一些东西。”少年把一个软包放进屋子里,又搬了一只矮几和一只短凳。他坐在短凳上,把手上拿的纸包放在矮几上,打开来。

        是绿豆糕。油纸包上盖着生香楼的印戳。

        林木叶微微吃惊。

        昨天她在长街买的绿豆糕没来得及吃,隔了一天,刚才打扫房间的时候扔掉了,她还颇觉得惋惜。

        “我听说这附近糕点做得最好的是生香楼。”少年说,“我刚才去买了几身衣服,还在木匠店里定做了一只行军榻,说一会儿就能送过来。”

        行军榻?

        整个屋子的确只有一张床。早上冯大夫过来给他看过,说是受了一些内伤,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只是她这儿又不是旅社客栈,看上去像很喜欢收留陌生人的样子吗?

        少年转过身,说:“还未请教。在下陆饮果。陆地的陆,饮马长城的饮,果实的果。”

        木叶愣了一下。这个名字最近经常从别人口中被提及。她起身回屋拿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少年双手接过,读了一遍:“林木叶”,笑道:“我是果子,姑娘原来是叶子。”

        如果这话是个泼皮说出的,那是耍流氓,如果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来说出来的,那么这也是句俏皮的调笑话。林木叶知道陆饮果自然是公子哥儿,但是他说的语调特别诚恳;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也特别的温柔诚恳。

        林木叶笑笑,她一直以为是陆“印”果,没想是“饮”这个字。只是不知道跟高云征一起上了公子榜的那个公子,是哪三个字?她想了想,问出了自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你多大了?”

        “我属马。”陆饮果说。

        “我比你大一轮。”

        不会吧。他问:“难道您年届不惑了?”

        林木叶愣了一下,“莫非你已二十多岁了?”

        少年笑道:“当然啦。你几月的?”

        林木叶顿了一下:“三月。”

        少年笑道:“我二月。说来还是我比你大。”

        林木叶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个人,明明看着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啊!

        忽然院子外有人喊道:“白果是这儿吗?”

        陆饮果跑出去,应道:“是这儿。”

        街角的木匠把行军榻送来了。

        陆饮果接了,支在客厅中。

        林木叶站在旁边看,有些不确定,他以后就睡这儿?想了想,写道:“北边的那个杂物间可以收拾先住着。”

        陆饮果看了,一边从包袱中拿出一席被单铺在榻上,一边道:“嗯。今天先这样。我明天收拾看看。这两天天要放晴了,里面有些东西我可以拿出去洗洗晒晒吗?”

        林木叶心想当然,点点头。

        “你明天要去医馆值班吗?明天就我一个人在家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刚刚在街角那边的卖糖店里聊了一会儿,店家说你是柳氏医馆的账房大夫。”

        林木叶点头。

        “你一般什么时候起床?”

        ?

        “早餐一般吃什么?粥,面,包子,油条,豆浆?”

        “粥。街角也有早餐店。”

        “嗯。我可以在厨房煮饭吗?”

        林木叶心想也得你会做才行,点点头。

        “我……先收拾一下客厅,然后我要再收拾一下厨房,可以吗?晚上可能会有些晚,你可以先睡。我会小心不吵到你。”

        林木叶点点头。

        陆饮果说干就干。他里外点了许多油灯蜡烛,先扫了两遍客厅,再打水洗了三遍地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每一块铺地砖都仔细刷了。

        林木叶帮他搬了一把凳子,被他坚决拒绝:“不敢劳烦,都让我来吧。”她于是躺在檐下的竹摇椅上,闭目养神。

        “你需烧水洗澡吗?我先烧一些热水,然后打扫厨房?”

        陆饮果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她。

        他的天蓝色外衫已经脱掉,里面穿着白色的长衫,衣摆别在腰间,长袖扣在襻胳带上。身形看起来没有印象中那么小,因为流汗,脸色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发黄。只是真瘦,肩膀虽大,腰肢却窄,身量单薄,全身仿骨架之外只附着一层薄薄的精肉而已,。

        林木叶写道:“病体初愈,多多休息。”

        陆饮果笑道:“没事,我已经好了。我有数。”

        他果然烧了一桶水,倒好摆进杂物间的大澡桶里,然后开始清理厨房的灶台、地板。

        林木叶洗完澡,他正在仔细地擦灶台的板砖。

        “时候不早,你先睡吧。后间的澡桶我来处理就好。”

        林木叶昨夜没怎么睡,实在困,看他兴致冲冲,只有自己先去睡了。

        她是被清晨的鸟叫声吵醒的。

        醒后呆了一会儿,想起来这个房子已经住进一个新的人。

        她还能睡得好,实在出乎意料。

        她穿好衣服,推门出去。

        客厅的行军榻上没有人。床单和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和枕头放在一起。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练剑的声音传来。

        她打开门,晨光熹微中,陆饮果在练剑。他穿着淡青色箭袖长衫,下摆别在腰间,动作利落,身形潇洒。

        什么功法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好看。

        看了一会儿,她默默回厨房洗漱。厨房里的小方桌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灶膛里的柴燃着最后的余火,锅里的粥慢条斯理地炖着。

        陆饮果擦着汗走进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要马上吃早饭吗?我还要去市场买些菜。”

        她摇摇头。

        陆饮果接过她擦脸的毛巾:“我来。”他帮她把毛巾搓好,挂在毛巾架上,换了一盆水开始洗脸,然后搓好自己的毛巾挂起来:“你想吃什么?我买什么好?”

        林木叶想了想,比了个“我跟你一起去”的手势。

        早市挺热闹,东西挺齐全。陆饮果买了鱼肉果蔬,数量不多,但种类多。他还挺活泼,跟每个小商小贩都说得上话,问他是谁,都说自己叫白果子,是林木叶的世交哥哥。

        回到家里,白果子烧了几个菜。

        这就真的出乎林木叶的意料了。

        然而他几乎只吃素菜,鱼肉几乎都没动过。

        挑食挑得面黄肌瘦?

        林木叶点点桌子,指了指鱼和肉,沾水在桌子上写:“吃素?”

        白果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平常管得严,我不能吃太多。一下子还没习惯。”

        饿得面黄肌瘦?也是可怜。大户人家规矩大,世家的孩子什么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在这多吃调养。”

        瘦成这样,怎么会好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歪风,说人越瘦越好看。

        “好的。”白果子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五官看起来特别精致充满朝气。

        绝对的少年啊!林木叶在心里感叹,这小子是不是在年纪上骗她?

        “你也多吃点。”少年把菜往她那边推了推。

        林木叶摇头:“肠胃弱,不宜吃太多肉。”

        “那可以吃鱼吗?鱼多吃点。“

        林木叶微微点头。

        她吃得比平常多一点。感觉少年也比平常多吃了许多。吃完了少年洗碗,问她:“今天有大太阳,有什么要洗的吗?我今天打算把后间的那个杂物间里的东西整理一下,然后去市场买些柴草。”

        林木叶摇头。一身衣服她昨夜已经洗过了。

        少年点点头,“傍晚会下雨,你记得带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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