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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榻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那两根燃烛还在哔哔啵啵地响着。

        半晌,贺余生才发现闻清韶半晌没再说话了。

        他疑惑地抬头,就看见她侧头盯着床帐的方向,神色在摇曳明灭的烛光下看不真切。

        他沉思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木槿簪花下的耳尖也微微一红,抿着苍白的唇没说话。

        闻清韶余光瞥见他这般模样,心底的烦躁更甚了,涂脂的朱唇几次张合,却始终没有开口。

        毕竟他们已经夫妻了,今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合情合礼的。

        但当她看见贺余生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时,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住,竭力控制自己才没一拳打过去。

        眼前的郎君那么娇弱,走一步喘三下,她这一拳下去……不会直接从新妇变成寡妇吧?

        到时候,那群嘴碎的闲人又会给她加上一个克夫的骂名。

        思考间,他越靠越近,青色和红色的吉服袖袍交织,那股清淡而内敛的花香似乎就缠绕在鼻尖……

        闻清韶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嵌进手心,刺痛感攀骨而上,让她身体微微一颤!

        不管了——

        就在闻清韶扬起手的下一瞬,贺余生与她擦肩而过,绕到了她身后的一个盖着红绸的箱子面前。

        他打开盝顶盖,从中取出一床被褥。

        闻清韶那双莲目不由得瞪圆了几分,半抬起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贺余生没注意她的动作,他转过身来,厚实沉重的被褥盖住了他的口鼻。

        他苍白的脸因为喘不过气来约憋越红,闻清韶忍了忍没忍住,上前一步抢过被褥夹在腋下。

        她那轻轻松松的模样与他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贺余生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后抿着唇就想抢回来,扯了半天却连她的一丝一毫都无法撼动。

        “……好了,让我来吧。”

        闻清韶随意拨开他捣乱的手,夹着那床被褥在房间里打转,最后把床旁的春凳挪了出来,将被褥铺了上去。

        她没问他怎么多准备一床被褥,她没有那么多心思精力去追究,而且不管原因是什么,对她而言终究是件好事。

        等做完这一切,她突然意识到他会不会不高兴,毕竟那些个郎君总是见不得小娘子“抢风头”,事事都能扯上瞧不起三字。

        倒不是她过于在乎别人看法,只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与她相伴余生的人,总是要谨慎一些。

        世俗的偏见是禁锢人的枷锁,不合的婚姻也一样。

        “那个我——”

        闻清韶才开口想要解释一番,就被他推着往床上走,她顿时站住了不肯动,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床褥不是都铺好了吗,怎么还把她往床上推?!

        “你去床上睡。”贺余生见推不动她,只好作罢,自己往床帐走,抱走一个枕头,又走回春凳旁。

        闻清韶反应过来,拦住了他:“还是你去床上睡吧。”

        眼前的郎君高挑削瘦,那红色吉服衬得修长的颈脖越加苍白,凸出的喉结似乎脆弱到一捏就碎。

        许是因为抱着个枕头,也许是身体娇弱,他的腰微微佝偻着,手臂带出的锋锐线条在脊背处变得柔和。

        倒更像个小孩了。

        她忍不住放缓放轻了嗓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春凳冷硬,你身体不好,还是去床上睡吧。”

        贺余生不肯走,手中横抱着的枕头往上一提,将那苍白的脸戳出一道凹陷,看起来更加秀气可爱了:“有床褥。”

        “是啊。”闻清韶见他这般孩子气,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莲目弯弯,既柔软又好看,“那我为什么不能睡?”

        她额前的花钿闪着细碎的光,抬起的下颌圆润中带着一种张力,青莲般的双眸专注地看着他,盛满了此间灯火。

        贺余生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抿着的唇恢复了一丝血色,额头却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就是不能。”

        “那你也不能。”她下意识反驳,调皮地眨了眨眼,饱满的朱唇张合间露出湿润的红舌。

        贺余生不说话了,眉眼低垂,神情落寞,像极了浣浣被她欺负后的模样。

        对了,浣浣昨天便送了过来,也不知现在在哪。

        “咳咳咳咳——”贺余生突然咳了起来,弓着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闻清韶回神,担忧地扶住他:“你没事吧?”

        贺余生冲她摆手,另一只隔着枕头捂着胸口,咳得说不出话来。

        闻清韶干脆握住他抬起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拍在他的脊背上,触感嶙峋,她忍不住抱怨:“身体这么差,还在这逞英雄。”

        贺余生在她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刹那,像被触火了般一缩,却被她捉了去。

        她接着抱怨:“身体都抖成这样了,还在这跟我争,要不要请了郎中过来瞧瞧?”

        贺余生缓过来了,脸上漫上病态的血色,嗓音沙哑:“……不用,我没事。”

        说着,他就想挣开她的手,躺到春凳上去。

        “你这手长腿长的,可别为难人家一个小小的春凳了。”闻清韶反手一牵,“也别争了,我们一起睡床上吧。”

        末了,她又添一句:“被衾分开盖便可以了。”

        贺余生没回话,他脊背崩得硬直,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但却仍旧掩盖不了手上温热的触感。

        “二郎,”她回首喊了他一声,询问的话语里饱含无奈,“行吗?”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应了:“嗯。”

        闻清韶松了口气,好像之前担心同床共枕的人不是她一样。

        罢了,反正真要出点事,就他这样,也不知是谁欺负谁呢。

        “那我们早些休息吧。”她说着,将他摁在床边坐下,“我去让濯缨帮我拭脸洗铅。”

        贺余生却反握住她的手,总是低垂着的眼此时终于抬起,映着点点烛光:“……我来吧。”

        剧烈地咳嗽后,他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沙哑,传入耳中,像是沙砾在敏感的耳垂摩挲,酥酥麻麻。

        闻清韶揉了揉耳垂,没太在意,反而不相信地打量他一眼:“你确定吗?”

        贺余生不答,放下枕头站起来,眼睫低下遮住深邃的眼,手上帮她将珠翠、花钗、花钿一一取下。

        头上一轻,闻清韶才反应过来自己顶了一天这么重的凤冠,她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嚓的声响。

        贺余生手一顿,转身取了房中早备好了的皂荚,打湿了帕子,专注而轻柔地为她擦掉脸上的铅粉。

        恍惚间,闻清韶又想起小时候他给自己榜头须的画面。

        她瞧见他脸上明灭跳跃的烛光,心中划过一丝怅然。

        这么多年,他还真是什么都没变,而她……却已经变得不能再变了。

        想到这,她心里忍不住别扭起来,抢走了那方湿帕:“……我自己来吧。”

        说着,她微微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贺余生还抬着空中的手抖动了一下然后收回,也主动后退了一步,点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移开视线,不肯对视,气氛隐秘而尴尬。

        闻清韶擦干净了脸后,绕过他去洗帕子,贺余生垂眼让开,去搬床褥。

        等闻清韶蜷缩在床铺内侧一角时,她已经后悔了,早知如此,她当初就应该坚持自己睡春凳上,现在这样……两个人都不自在。

        坐在床边的贺余生背对着她,取下了簪在头上的木槿花,脱下了那身红色吉服,与那青色嫁衣放在了一起,看起来亲密至极。

        他躺下,身上盖着另外一床被褥,也蜷缩在床铺外侧的一角,两个人之间空了大半床铺。

        耳边是陌生郎君浅浅的呼吸声,闻清韶本该很警惕,但她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尽管睡得不太安稳。

        她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闻清韶翻了个身,秀眉紧锁,长睫颤动,那些扭曲模糊的黑影再一次出现在她梦里,讥笑谩骂之声如蛆附骨。

        直到一阵清淡而内敛的香气袭来,梦中的黑影被日光曝晒化为云烟,而她的身体却觉温暖舒适,眉头渐展,呼吸也平缓了起来……

        贺余生收回手,烛光隔着床幔照在他脸上,落下一道晃动的暗影,他抵拳无声地咳了一下。

        ……

        平旦,天微亮。

        闻清韶早早就被濯缨喊醒了:“唔,濯缨,让我再睡会。”

        “娘子,该起来了,你今天要去拜堂赏贺。”濯缨无奈地把她扶起来。

        闻清韶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连连打着哈欠,眼角泛着水光。

        等濯缨为她穿好衣服时,她脑子才略微清醒过来。

        是了,她已经嫁人了,成了别人家的新妇。

        “濯缨,小、怎么没见到二郎?”她环视一圈,没见到贺余生身影,顺口问一句,却在称呼时卡了一瞬,若无其事改了口。

        “郎君早早就起来了,正在外头等着你呢。”濯缨说。

        这倒奇怪,昨夜同榻而眠的人,今早倒是不敢相见了。

        闻清韶腹诽归腹诽,却没说出口,要真叫他看见自己这懒骨头、没正形的模样,倒是危险了。

        不是她被唾沫淹死、规矩压死,便是他被灭口了。

        濯缨替她梳好新的发髻,鼻子一酸:“娘子以后便梳不了以前那些好看的发髻了。”

        闻清韶沉默了一会,才斟酌着笑了一下:“我们濯缨手巧,什么发髻都能梳得好看。”

        “娘子就知道笑话我。”濯缨吸了下鼻子,也笑了,“我这就喊得郎君进来,看娘子还敢再胡说。”

        “去吧。”

        濯缨见娘子神色自然,便知她和这位郎君相处还算不错,至少没闹不愉快,放下心来。

        毕竟,老爷不在,她们又在被人地盘,还是不惹事得好。

        闻清韶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等她叫了贺余生进来,乖巧地笑着:“二郎,走吧,我们去拜堂。”

        她眼角平直,笑容浮于表面,客套疏离得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本来就是陌生人。

        贺余生轻轻点头,扭头时,余光瞥见案上燃了一夜的蜡烛有一根熄了,是右边那根。

        他脚步一顿,拐了个弯到了案旁,将左边那根蜡烛也吹熄了,才对着她说:“走吧。”

        闻清韶一脸茫然莫名,不甚了解地点了头,跟着他出了房门。

        末了,她才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这混乱匆忙三天里一些模糊的记忆。

        当初仓促待嫁时,教引嬷嬷对她耳提面命的些规矩里有一个——好像是叫灭烛。

        “左烛尽新郎先亡,右烛尽新娘先亡。”

        教引嬷嬷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侧。

        “一烛先灭,灭另一烛,意为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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