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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早生贵子


殷宁从京城来到塞北这一路,就像是一棵苍翠青松被从深深扎根的地里刨了出来,离家万里,精气神江河日下。

        他被晃晃悠悠地抱到马上时,神智并非完全陷入昏迷,只像是倦极了,无法睁开双眼,也动弹不得。他能听见达达的马蹄声,也能听到一男子在耳边焦急呼唤。

        对方似乎震怒,却并不令人害怕,他的声音里搀着太多色厉内荏的关切,反而使得殷宁从心里生出些安心的感觉。

        起初殷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过了会儿马跑得没那般快了,他才听清楚对方所喊为何。

        “殷宁,长安花!”

        那是什么东西?殷宁迷迷糊糊地,脑袋忽然被一阵接连碰撞的动作牵连到,这完全是无妄之灾,他还没有感受到疼痛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塞北王直接策马进了王城,到了寝殿门口。王城从城门到内院,所过之处无不张灯结彩红绸遍地,乐师、侍从、医官和画师都已在此恭候多时,见他来了,乌压压的一片人均是眼前一亮。

        他利落帅气地抽身下马,不小心把殷宁的脑袋磕在了马鞍上,无比震惊地看着自己抱着人的双手,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做过什么。

        本想要上前撒红色彩片并恭贺的人群呆若木鸡。

        敲锣的那个小乐师站在人群后边,前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未曾及时发现情况有异。他见人群骚动知道大王迎亲归来,按之前训练好的赶紧猛敲了一锤手里黄澄澄的大锣。

        “哐!”

        震耳欲聋的锣声在王城中久久回响,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学语童子,除了额头被磕出一个大包的殷宁外,恐怕都听到了。

        塞北王忍着怒火,抱着殷宁进殿。

        “盛医官,跟本王进来!”

        身穿长袍、长了一把白胡子的佝偻老头和他身后提着小木箱的两个小医官赶紧跟了进去。

        塞北王无比小心地把殷宁安置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榻上,盛医官不敢耽搁,上前就要速速诊治。

        “慢着。”盛医官被王上伸手阻止,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坐在床边的男子从大红喜服那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块绢帕,对折之后铺在殷宁的手腕上。

        已经年过六旬的盛医官内心叹息,他已经很老,说句不好听的话早就不能人道了,即使如此大王竟还是连碰都不肯让人碰一下。

        他搭上脉,仔细切了许久。

        “大王,王妃此乃心脾两虚,哎,气血不足,并多日的奔波劳苦,嗯,忧思烦乱......”

        “是否有大碍。”塞北王直接打断了他,很不耐烦的样子。

        盛医官愣了愣:“大王,您说什么?”

        刚才迎亲锣声太响,他被震得有点儿聋,现在耳朵里嗡嗡的还没缓过来。

        他身后捧着小木箱的年轻医官赶紧趴在他耳边,大声说:“是!否!有!大!碍!”

        盛医官这才明白过来,做拨浪鼓摇头状:“全无,大王尽可放心。”

        他让那个提着药箱的小医官过来,说:“臣现下就可开出一剂汤药,服下之后,王妃不出一个时辰,必当生龙活虎。”

        说着他拿出小金秤,当即就要写药方配药。

        “慢着。”塞北王忽然拦住了他,他想着这老头被震聋了,大声喊道,“有无!安神!汤药?!”

        这下子盛医官听清楚了:“自然有的。大王三思,若安神汤药服下,恐怕明日才能醒来,会误了拜堂和洞房花烛夜的良辰吉时啊!”

        塞北王看了看殷宁沉睡着的小脸,这人本就是纤细身量,在路上又吃不好睡不好,现在看着实在可怜可爱得很。

        罢了。

        塞北王想,就算给殷宁服下汤药后让他强醒过来,又如何能受得了一夜春宵,自己又怎么舍得折腾他。

        他压着心头的欲念,笨拙地把殷宁头上的银冠拿下,说:“去熬安神汤吧。”

        盛医官退了下去,诺大的宫殿中只剩两人。

        一屋喜烛未能燃起,被安排好闹洞房的人也只能原地待命,这装点得喜气洋洋的屋子反显得极为冷清。

        “殷宁。”塞北王轻轻地唤了一声,极具耐心地去解开他那一头缠着彩带编出来的繁复小辫子。

        他想了想,又叫道:“宁儿。”

        这塞北的装扮一点都不称他的殷宁,殷宁简简单单地束起长发时,有如春风拂面,最清朗不过。

        他拆了半天,拆得眼都花了,才不过拆了一半。殷宁被拆掉小辫子的半边头发卷得极有风情,更加显得脸巴掌大小,塞北王一时间看迷了眼。

        这时候,安神汤熬好了。

        盛医官捧着白玉小碗,里面是盈盈浓黑液体,散发着极为苦涩的味道。

        闻着就难喝。塞北王皱起眉头。

        他用勺子搅了搅:“若不服汤药,殷宁何时能醒?”

        盛医官的耳朵已经完全康复,马上回答道:“也许当下唤几声就能醒来,也需要几个时辰。这药里臣添了补气壮阳的药,对王妃的身体最为滋补。不知大王......?”

        塞北王犹豫不决。

        他近乡情更怯,心心念念了太多年的殷宁终于到了自己怀里,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

        大熙皇帝的使臣来提和亲时,他本是不屑一顾的。但当他的密探来报,发现即将前来和亲的人是殷宁之后,便改了主意,转而接受这个求和的提议。

        那之后塞北王城上下昼夜不歇地忙活,一并琐事都要求尽善尽美。

        塞北王也苦学中原礼仪,临阵磨枪,凡事必得躬亲检视。

        但人真的到了,他才发现自己准备远远不够。

        若他醒了,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该如何唤他,宁儿,殷宁,王妃,都不好。

        塞北王想唤他娘子。

        但是殷宁是个七尺男儿,虽然不到七尺,但也是男儿,唤他娘子,怕是他要多心。

        自己看的那些书里,也没有讲男子相恋结姻亲,该如何称呼对方。

        爹子?

        塞北王思考中眉头紧皱,觉得这个词儿实在是不太对劲。

        还是先喂他喝下安神汤吧,让他好好休息,趁这一夜之隙,自己也好去多读点书,或请教请教别人。

        殷宁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个字的委屈都不能受。

        塞北王拿定了主意,接过白玉碗,让医官们去外间等着。

        他看了看殷宁血色浅薄的双唇,心头一荡,把碗里搁得好好的喂药小勺拿出来,搁在旁边桌子上。

        而他自己则凑近碗边,打算喝下一小口汤药,以口渡之。

        趁人沉睡轻薄,不是君子所为。但若是喂药......那就是光明磊落,可引为佳话。

        他的心随着这个念头越跳越快,为着能以这等正经的理由亲近殷宁而沾沾自喜。

        殷宁还在静静地躺着,塞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一大口汤药!

        “噗!”他被苦得龇牙咧嘴,瞬间全数喷在了殷宁脸上。

        这是人喝的东西?!

        回过神来看着被弄得到处都是的黑色药汁,塞北王一时无从动作。

        殷宁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觉得脸上一热,然后就是湿润触感。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忍耐着鼻尖萦绕不去的苦涩药味,先是看到了头顶的大红帷帐,然后就是穿着一身红色喜服,几乎融入背景的高大英俊男子。

        殷宁张开嘴,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声音软软地,像只小爪子在塞北王的心里挠了一下,又麻又痒。

        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征战沙场时杀人如麻的塞北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先给殷宁擦脸还是先扶他起来。

        殷宁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思维如同稚儿。他慢慢地把手伸进背后的被褥里,半天后艰难地掏出一个红枣:“这是什么,好硌啊。”

        塞北王心痛地说:“这是枣生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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