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惜玉
“你是谁？”他问。
那姑娘横抱琵琶，一步步向他走来，口含朱丹，贝齿雪白。
“小女，七里桥乐娘子。”
“你为何在此？”
“家破人亡。”乐娘子靠着琵琶，兀自垂泪，“只得流落青楼，以求生存。”
“你。”他向她伸出手，“和我走。”
“从今日起，你作我的女人，我保你吃穿无忧，如何？”
乐娘子满脸娇媚，笑开了花儿：“多谢大人。”
……
宋玉最后一次见到殷瑾瑜，是在奈何桥上。
他以为自己会在桥上等上许久，却没想到似乎只是眨眼间，殷瑾瑜便来到了她面前。
她身穿白色囚衣，披头散发，脖子上有一条显眼的血痕。
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桥头，呆愣地看着殷瑾瑜。在走上桥前，殷瑾瑜刚好抬起头，不偏不倚与他对视。
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未曾看见恨，当然也没有其他的情感。
二人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前，对视了片刻。在那老婆婆拿着热汤走近殷瑾瑜时，殷瑾瑜转身便走。
宋玉曾听说过，大多数的鬼魂，在死后都会失去意识，仅仅凭着本能行事。也就是说，殷瑾瑜发自内心地，不想与他同路。
她要去哪？
这是冥府，若是不小心跌入忘川，便是万劫不复。
宋玉冲下了桥，向殷瑾瑜伸出手。
他没看见逐渐把殷瑾瑜笼罩的黑雾，或是哪怕是看见了，他也不会推开半步。
在殷瑾瑜跌入深渊之时，他一把抓住了那依旧白皙的手腕，把怀里的人紧紧搂住。
地面似乎突然裂开一条缝隙，二人不断往下坠落。
幽泉之下，极为黄泉，那黄泉之下，还会有什么？
这一点，宋玉未作思考，他最后的动作，不过是将殷瑾瑜搂在怀里，直至意识彻底消失。
他与殷瑾瑜的缘分，已经彻底尽了。
那个女孩，他本就不该轻易招惹。在等到自己完全陷进去，甚至已经计划好如何安排殷家后，他才惊觉自己时间所剩无几，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发生的一切，他从未想过辩解，也无从辩解。只求来时，二人相见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愿望，可能是宋玉一生最正确的心愿。
可笑的是，这个愿望，似乎根本就没有达成。
那个他拉拢的，他带在身边的，他点播提升的姑娘，是谁？
是谁？
“先生，她叫殷乐。”李炩说。
她叫，殷瑾瑜。而且，不再是前世那个和取意堂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殷瑾瑜了。
自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宋玉就知道，拥有记忆的不止他一个。殷乐甚至从一开始，就把前世发生的一切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此时的他，像个三岁的孩童一样，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
殷乐挤干头发，尽数拨到脑后，松散地在发尾打了个节。
她身着淡紫绣菱花轻纱裙，将脸埋入手中，维持了这个动作许久。
许久，她缓缓移开手，绕过客栈的屏风。
房间被屏风隔开，殷乐在外间换好了衣服，宋玉静静地躺在内间的床上，从头到尾未曾醒来。
殷瑾瑜和宋玉的过往，早就是很多年的事了。但不论是殷瑾瑜、乐娘子，还是如今的殷乐，都没法平静地将这件事放下。
殷乐靠床边坐下，宋玉的衣服已经被换好，脸庞略恢复了点血色，手也不似此前那样冰凉。
前世，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宋玉从某个时刻起，对乐娘子卸下了所有防备。乐娘子可以随意进出丞相府的每一处角落，甚至是他的卧房。
他似乎，在故意邀请乐娘子杀他。
殷乐不是傻子，在探查到真相的尾巴后，她更是没了杀这只“替罪羊”泄愤的欲望。
大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头，面色阴沉地打量着那个睡着的人。
就如同现在一样。
现在的宋玉，面色要比那个时候好上不少，或许是还没有被“三盛昙”苦苦折磨的原因。但陷入昏睡时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变。
双眉微皱，嘴角绷紧，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柳安给的药，药效好歹还是有的。只是这药只能缓解，并不能将毒发时的痛苦完全消解。
“夫子。”殷乐张了张嘴。不知不觉，夫子这个称呼，她居然都习惯了。
她好脾气地伸出手，在他的眉心揉了揉，把他的眉头解开。
少倾，她把整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还好，虽然淋了雨，但没有发烧。
在回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想着自己对待宋玉恢复记忆，究竟是何种情感。
但想到最后，殷乐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自己居然挺高兴的。
前世的那个宋玉，不可否认，曾把她迷得半死不活。
那样的男人，玉树临风，惹得长安城的姑娘排长队偷窥，又才高八斗，能在千人会试中独占鳌头。那样的男人，心悦于她，这是何等令人高兴的事。
但如今面对宋玉，殷乐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走近她的是他，推开她的也是他。自称灭了她的家的是他，想尽办法保护她的，也是他。
当殷乐知道夫子极为宋玉时，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因为她明白，那个让她情绪复杂的男人，还不是她的夫子。
对夫子，殷乐无恨，无怨，甚至还有几分爱戴。
但对于宋玉，她有完全不一样的情感。
“欢迎回来。”殷乐扯动嘴角，轻声说，她向沉睡着的宋玉弯下身，亲吻自己的手背，“谨之。”
“我对你的厌恶、爱恋、羡慕，以及悲悯，都能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示了。”
火光燃烧这少女的容颜，最终定格在了唇角的笑容上。殷乐半仰着头，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只可惜，谨之，你上辈子阻止不了我，这辈子，依然没法拦住我实施我的包袱。”
“哦对，把我请到取意堂的，好像就是夫子。”殷乐转过头，凝视着宋玉紧闭的双目，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夫子，快些醒来吧。
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你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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