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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那日与曾王二人碰面后,欧阳芾并未在店内久留,而是简单作别之后便回了家。

        欧阳家宅位于龙津桥以南,靠近太学的那一片住宅区,欧阳芾刚踏进家门,便听见清晰的一声咳嗽。

        她立时乖乖站定,满面堆笑地迎向端坐于正厅、似等她已久的薛氏:“婶婶。”

        “又跑出去玩了?”薛氏淡淡扫她一眼。

        “嘿嘿嘿。”欧阳芾腆着脸傻笑。

        “和温家四娘一起?”

        “嘿嘿,嫂嫂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好厉害。”欧阳芾凑到薛氏跟前,狗头狗脑地讨好道。

        薛氏见她这样,也难吐出重话来,既吃她这套,又不想吃她这套,只得道:“二娘,你与那温家娘子不一样,你是官宦家的子女,你何时看到官宦人家的闺女像那商贾之女一般整日往外面跑的。”

        欧阳芾不住点头:“婶婶说的是。”

        “你也十七了,平日多读读书,写写字,好好沉下性子。”

        欧阳芾继续点头。

        薛氏见她听话,摸摸她脑瓜:“二娘乖,告诉婶婶,你今日上街,有见到冯学士吗?”

        欧阳芾:“没,我和四娘去大相国寺玩了。”

        于是她看到薛氏用一种她难以理解的眼神对着她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去找你叔父吧,他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来到书房,欧阳修正在桌案前挥毫,听见门口一声透着愉悦的“叔父”,也不抬头,轻淡道:“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他身旁,低头看他写字。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叔父,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这样老往外面跑,会不会给你丢脸呀?”

        欧阳修提起笔尖,朝她看了一眼:“你婶婶又说你了?”

        “没有啊,我在自我检讨。”欧阳芾否认得干脆,但信不信便不由她做主了。

        欧阳修将毫笔搁回笔架,欲拍拍她的肩膀,又见自己手上沾着墨迹,只好中途折转先去水盆净手。

        “京城热闹繁华,不比扬州、颍州,你年纪轻,又是初次来京,喜爱到处游览也属正常,”他说着,“趁着这段日子多交些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怎会给我丢脸。”

        因受庆历新政失败影响,欧阳修这些年一直被朝廷外放,辗转各地做官,后又守母丧,直至今年六月才返回京城,上月受皇帝之命修唐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方确认留京。

        怕她多想,欧阳修接着安慰道:“你婶婶出自高门,品行贤淑,对于女子诫规比旁人更为看重些,若是责备了你,你莫要太往心里去。”

        “哦,”欧阳芾似懂非懂地应着,“您的意思是,我的品行不贤淑,是这样吗?”

        “你的品行贤不贤淑,你自己知道。”欧阳修无甚好气地睨她,然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年轻,我在你这般年纪时,行为举止比你要狂放不羁得多,这样思来,今日似也没什么资格规劝你。”

        “所以常言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样的叔父就有什么样的侄女,对不对?”欧阳芾乐道。

        欧阳修冷冷一笑:“可我似你这般年纪时,顺带亦有诗篇数十,兼有文章为名师所垂青,却不知我们欧阳二娘子的文章,哪里可得瞻仰?”

        “”

        好毒。作为能够骂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这种直|插人心句子的大文豪,伤害力自然不同寻常。

        “对了,我今日午后还遇见子固哥哥。”欧阳芾立即转移话题,开始讲起她中午和四娘分别后的经历。

        对于茶坊里发生的事,欧阳修听罢并未细究,只交代她注意安全,言语间大有让她往后量力而行的意思。

        与自己不同,欧阳修惦念着她身为女子,安全比之伸张正义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不然他如何对得起早逝的兄长。

        待叮嘱完,叔侄俩又闲扯了些家中短长,欧阳修还不忘给欧阳芾布置小作业,让她这俩日写篇命题作文出来,换来哀嚎不止。

        后者跨出门槛离去时,欧阳修长视她的背影,恍惚又似看见当年那个跨进门来的小小身影。

        庆历六年,也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前一年六月他刚痛失长女,十二月又来到偏僻荒脊的滁州上任,轮番打击曾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传来,悲痛到达了顶峰。

        “两人只剩下这唯一的孩子,无依无靠,身若浮萍,不知还能寄托何人。”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懵懂地望着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间的悲苦。

        九岁。他的女儿若还在世,也是九岁的年纪。

        “你是欧阳修?”她问。

        “这孩子!怎可直呼知州的名字”

        “无妨。”他挥手,蹲下身来平视她,“对,我是叫欧阳修。”

        与兄分隔两地为官,常年聚少离多,她已这么大了,却对他全无印象。欧阳修仔细将她端详。这焉能怪她。

        她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为何而笑?”他不解。

        “我原本以为,来这世上没有一件好事,今日见到你,总算觉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

        这是降临此人间三个月的欧阳芾,对降临此人间三十二载的欧阳修说的第一句清晰明了的话。

        欧阳修胸中一震,如有滚烫热流,烫过他心肺,烫得他湿了衣衫。他伸出手,按在女孩单薄的肩膀,尽全力放轻声音问:

        “为何想要见我?”

        “啊?因为你那么有名”

        他笑了。

        他的名声早已烂光了,因他“犯下”世人最不齿的行径。

        “若教你从今往后日日可见到我,你愿意么?”

        “什么意思?”

        “你愿意,随我一同回家么?”

        她自始至终是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却在最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呀。”

        让他知晓,他还没有失去所有。

        曾巩与王安石登门造访时,正是一日上午。

        惠风晓畅,日色和煦,欧阳芾坐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听从婶婶的教诲,认真磨炼琴艺。

        断断续续的琴音泄出,为单调安静的庭院增添几缕生动。见她如此专心弹着琴,两人不由驻足。

        尾音落下,周围重落入寂静。

        欧阳芾抬脸:“虽然我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但你们也不用一句话都不说吧,这样我更心虚了。”

        曾巩笑道:“哪里,我们自是听得入迷,才未有所反应。”

        “欺骗晚辈是不好的,”欧阳芾毫不买账,“我做什么你都说好,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

        “那让介甫来评价。”曾巩推出王安石。

        王安石见欧阳芾目光殷殷望着自己,道:“简单的乐音无需过多修饰,姑娘琴音干净纯粹,自有韵致。”

        欧阳芾不由赞叹佩服,原来夸一个人弹琴没技巧还能这么夸。

        不再纠缠弹琴的问题,她道:“叔父在屋里等你们,今日司马先生也来了,正和叔父谈论文章事。”

        司马先生指的是司马光,目下正任集贤校理,专门负责史书编撰勘校。日前欧阳修受命修唐书,故而两人之间往来颇为繁密。

        然曾王二人,至少王安石,应是初次见到司马光。

        果不其然,二人刚踏进屋子,便听见里面传来欧阳修的声音:“子固,介甫,你们来了我来介绍,这位是司马中丞”

        欧阳修文名远播,此次回京担任翰林学士,士林相继造访拜会,让欧阳芾也饱了眼福。

        短短半月之内,先后见了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位名人,其余诸士子没他二人那般出名,未在欧阳芾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真的不是因为她狗眼看人低。

        欧阳芾想起一炷香之前,她在院子里弹琴,抬眼看见离她不远处站着位白衣男子,三十岁上下,容貌皎洁,气度闲雅,面带微笑听着她弹琴,见她发现自己,便就着这段距离朝她作了一揖。

        他脚步轻缓,来时丝毫未惊扰到她。直至欧阳修近前来,唤他“君实”,欧阳芾才恍然——这是那个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啊。

        王安石是初来拜会,曾巩是与他作陪,顺带来见老师,司马光则是就修史之事与欧阳修洽谈,四人在屋里和乐融融,留欧阳芾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琴。

        其实欧阳芾本不讨厌学琴,但也无多的兴趣。这就好像前世学习语数外理化生,学了也便学了,换成今日学习琴棋书画,一样是学,故而她思想上接受得相当快。

        人生嘛,总要被迫学点什么。这就是命。

        待临近正午,三人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欧阳芾中途已溜号数次,曲子也换了几首。

        她弹着首轻快的曲,不似南方婉转缠绵的调子,颇具悠扬恣意。那是她在颍州和当地女子学的小调,听来清新活泼,又简单易学。

        司马光听着觉得新奇,问:“此曲可有名字?”

        “有啊,”欧阳芾点头,“名字叫做‘无题’。”

        司马光一愣,旋即失笑。

        诗人以“无题”为题作诗篇,多是因不便或不想直接用题目来显露诗中之意,而她管这首曲子叫无题,则明显是在胡扯了。

        “颍州小调,嘿,再来一曲给诸位客官老爷听。”

        她学江湖卖艺人的样子,逗得司马光与曾巩笑意连连,连王安石也微微牵动了嘴角。

        琴声潇潇,早秋幽色满庭芳,三人站在院中,倾听她勾划琴弦。

        不多时,仆役悄悄从远处跑来,低声附在司马光耳边说了什么,司马光随后朝身旁二人拱了拱手,脚步无声地离开了。

        又过片刻,曾巩也被老师叫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待得一曲终了,欧阳芾举目,身旁只剩下唯一一抹青色身影与她相对。他脊背笔直,无言伫立在那儿,一时竟让欧阳芾联想到苍茂修竹。

        “所以我是把他们俩都吓跑了吗?”欧阳芾率先打破尴尬,笑了出来。

        王安石道:“他二人尚有其他事,故而先行离去。”

        欧阳芾倒并不很在意,但,“先生是否有话要同我说?”她望着他猜测道。

        “姑娘日前曾言,士人皆以金榜题名作为毕生所求,是以为男子皆重名利。”

        嗯?欧阳芾回忆,她有这么说过吗?

        “然安石以为,汲汲名声者,与超然物外者,表面上看却形容相仿。泥沙俱下,为与不为,只是纸笔间的几句话,若所书并非真实,则行动又如何为人所知。如若行动不为人知,则精神岂可为人知。”

        她呆望着他。此时的她尚无法全然理解他言中之意,却也似乎有些明白他在为谁而辩解。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浩然如范文正公者,亦在朝为官。”王安石道。

        “是。”欧阳芾弯起眉眼,“‘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皎洁如先生者,同样在朝为官。是我浅薄了。”

        听她如此赤|裸裸地夸自己,王安石眉宇乍然松动,他抿了抿唇:“我自不能和范文正公相比。”继而朝她作一揖,“安石妄言,还请姑娘见谅。”

        欧阳芾笑嘻嘻:“没有啊,先生教育我,我喜欢听。”

        王安石身子一僵,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一事,”临别前,王安石对她道,“姑娘之画,胜于姑娘之琴远矣。”

        嗯?

        在欧阳芾回味清楚这句话之前,王安石已经步出她的视线。

        这是怎么说的?

        后来欧阳芾跑去询问才知道,欧阳修当日上午在热情款待三人之余,还不忘把自家侄女作的画拿出来给三位客人品鉴。

        那是副雪压松山图,旁边注一列小字,“雪满山头山满雪”。是她去岁冬日在颍州所画。

        三人见后俱大为夸赞(欧阳芾严重怀疑这句话),直把欧阳修乐得合不拢嘴。

        欧阳芾:“”行吧。

        这些后话暂且搁下,只那日王安石转身离去,未及出欧阳家的大门,与两个少女丫鬟遥遥路过。二人莺声笑语传来:

        “听说芾娘子今日又不在家用食。”

        “我猜一定是去找冯学士!”

        “我猜也是!听说之前冯学士在温家画楼花重金买下芾娘子的画作,当时芾娘子也在场。哎,若是有人肯花如此重金待我,我必定也想嫁他!”

        “你想得美”

        “”

        笑语逐渐飘远,王安石默立片刻,抬首撩袍,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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