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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九张机


到了第二天,姜翳心中记挂着要和朝格图见面,天还未亮就兴冲冲地拿了敖癞和姜皎的脏衣服,往咕噜河奔去。

        姜皎望着姜翳蹦跳着走远的背影,脚步仿佛都轻了,嗫嚅道:“怎么这么高兴?”

        一旁的敖癞不以为然道:“哼哼,少年人,左不过是……”

        姜皎道:“是什么?”见敖癞只瞅着远方,却不说话了。

        姜翳奋力将衣服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眼见已将至晌午,仍没朝格图的身影,心中憋闷,拿出干饼,狠狠大嚼几口,自顾自道:“姜翳啊,姜翳,你真是够傻的!你只她一个朋友,可知人家有多少朋友呢?怎么会把你放在心上!”姜翳一气之下把怀中的干饼都吃了,又拿起衣服一通搓洗,口中念念有词,全是责骂自己痴傻。

        正是这时,一阵翠朗的笑声突然靠近姜翳耳畔,他猛地转过头,大喜道:“朝格图!”

        只见朝格图一身王府婢女装扮,小脸微微泛红,喘息着在姜翳身旁坐定。

        朝格图撅了撅嘴,道:“我骗过了妈妈、姑妈,巴巴地来赴约,只听到那人骂我痴傻,说我没心肝了。”

        姜翳连忙摆摆手,道:“我说……我说我痴傻,绝不是骂你!”一时着急,又打了个饱嗝。

        朝格图见他脸也红了,不再逗弄他,笑道:“我说姜翳哥哥一点也不痴不傻,我见了你便说不出的欢喜,如若你是个痴傻之人,那么我一定更痴更傻啦。”

        姜翳听朝格图唤他哥哥,心头猛烈一跳,低声道:“哥哥……我做了阿姐十多年的弟弟,今天竟做哥哥了……”

        朝格图挽着他手臂道:“不止今日,我永永远远地喊你作哥哥,好不好?”朝格图自幼备受宠爱,习惯向喜欢她的人撒娇,此刻正紧紧抱着姜翳的手臂。

        姜翳低头望着朝格图粉白可爱的脸庞,心头说不出的熨帖,朝她重重点了点头。

        朝格图又道:“姜翳哥哥,我听表哥说,你和你姊姊都是燕国人?”

        姜翳道:“嗯……我的爹爹妈妈都给大恶人害了,我们只得逃到这里……”

        朝格图不意触及姜翳伤心处,忙道:“对不起,我……”

        姜翳见她神情内疚万分,也转了话头,道:“燕国地大物博,奇人奇事不计其数,你想不想听?”

        朝格图天性好奇,欣然道:“嗯!”

        姜翳接着道:“就说我爹爹的书斋吧,爹爹的书斋名为‘苦昼’,书斋外栽着遮天梧桐和许多方竹、瓜果、玻璃葡萄……树荫千叠万重,每到炎夏,抬头就是绿天,天光照射下,好像坐在云母之中,清凉得不得了。有一天,爹爹在书斋外闭目假寐,想着他的诗歌儿,渐渐睡着了,梦中正吟‘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摇飏如丝飞’,忽然脸上丝丝凉意,他大喜醒来,竟然看见一只狐仙在头顶捧着葡萄嘤嘤咀嚼,葡萄的汁水正落在他脸上!”

        朝格图奇道:“狐仙?”

        姜翳道:“嗯,狐仙!那狐仙吃罢了葡萄,从长长的狐尾上扯下几根赤红色毛发,高高扔下,几个纵身,便不见了。爹爹从地上拾了狐毛,狐毛竟然已变作了金丝。后来,妈妈拿这金丝给爹爹编了个扇坠儿,又在扇面题了‘春风不染’四个字,那扇坠儿每逢落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翠响呢!”

        朝格图见姜翳神情骄傲,思及燕人不似乌疆人粗放、不解风情,心中羡慕。又听姜翳道:“大燕事事都很好,比乌疆好上许多,只是……”

        朝格图偏着身子道:“只是大燕人却很坏啦!不知有没有乌疆人坏?”

        姜翳见朝格图有些不悦,想是自己冒犯了乌疆人,一时无措,也不说话了。

        两人身子各朝着一方,都不发出声响,只听得到咕噜河水潺潺流经姜翳身边,又流经朝格图身边。

        过了一会儿,朝格图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乌疆也有许多好故事呢,不必大燕差,我可不想说给大燕人听。”

        姜翳知道朝格图这是向自己示好了,连忙转过身道:“朝格图,你说给我听吧,我不是大燕的人,我是小婢女身旁的小仆人!”

        朝格图笑道:“好罢,好罢,那我说一说罢!”

        从前,草原上有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草原上的每个姑娘都喜欢他。他经过姑娘的身边,怀中便盛了无数的花朵,他骑上高大的骏马,脚下便铺了无数的锦绣。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公主,公主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郎,她享受着海浪般的赞美长大,于是她发誓,她要嫁给草原上最俊美最威武的勇士。可惜啊可惜,少年俊美有余,却勇猛不足,草原有一千个剽悍健壮的勇士,他却只能胜过九百个罢。少年一直爱着公主,他走过无数花朵、行过无数草原,那颗少年的心却始终飘在公主的身边,但公主连看也不看一眼,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那朵云下不成雨。少年决心要让公主爱上自己!他向太阳神祈祷,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到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刻,每当他许愿,他变成了草原上最小的沙砾。就这样过了好几个三百六十五天,太阳神有些感动,于是他赐予了少年三颗心脏,可以保护少年遭世间最锋利的刀砍三次不死,最快的剑刺三次不死。于是少年成了草原上最俊美威武的勇士。但太阳神告诉少年,你不能说谎,一旦说谎,你的三颗心就会爆裂,少年将经受炼狱般的痛苦后死去。太阳神的告诫穿过少年的耳朵,他望着公主的皇宫,心里已经滂沱。很快,少年就有机会带上勇士的奖章,因为外敌入侵草原了。少年带着他的三颗心上了战场,他所向披靡、一骑当千,在消灭了所有敌人后,疲惫地倒下了。少年醒来时,他已经凯旋归家,面前堆满了大官儿们道贺的礼物。少年瞧了瞧这些礼物,他碰也不碰一下。马上,他想要的来了。大王召他进宫,要赏赐他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少年的三颗心剧烈跳动着,他心想,每次见到公主,我的心都仿佛要跳出来一般,此时我的胸口可揣着三颗心啊!于是,少年拿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缠绕在自己的盔甲上,这样他的心可不能乱跳啦。他来到皇宫,大王高兴地夸赞他,他抬头去看公主,公主正害羞地低着头。大王赐给他满车的珠宝黄金,又对他说,公主喜欢了你许久,草原上的第一勇士!这是要将公主也赐给少年了,少年颤抖地扶着马车,他感到心很快很快就要跳出来了!他又转头去看车上的珠宝,因为珠宝不会教他这样难以自持。那珠宝是多么珍贵、多么皎洁啊,一颗颗海底打捞而起的珍珠映着少年俊美的脸……不!这脸早已不再俊美!原来少年在沙场杀敌,给敌人的刀剑划破了英俊的脸庞,只是他昏倒了,回来之后,喜悦之情教他忘了照镜子,他早习惯了这张脸已经好看了十八年……少年望着珠宝上那张被划破的丑脸,眼睛也被金光划破了,要不怎的只是流泪?少年如今虽然英勇,却又不俊美了,他想他还是得不到公主的爱。他对大王说,不,我配不上公主。大王说,可是你不爱公主么?我听说你为公主跪遍了草原,连太阳神也知晓你的名字。少年说,不,我不爱。他刚刚说完,胸口的第一颗心便砰地裂掉了,弹开了一条铁链。公主从王座上冲下来,用利剑对着少年的心口,问他,你真的不爱我么?利剑的倒映中,少年脸上的伤痕更清楚了,少年看得见,公主也看得见。少年说,是。他的第二颗心也裂掉了,弹开了第二条铁链。骄傲的公主不能忍受少年的羞辱,举起利剑,划开了自己美丽的脖颈。少年的第三颗心也碎了,可他这次没有说谎啦,他心想,原来我是太难过了。少年死在了公主身旁,鲜血淋得他们浑身湿透。

        朝格图每每听母亲说起这个故事,都忍不住哭泣,这回自己说完这个故事,也早泪流满面,她看向姜翳,姜翳正眼眶湿润地瞧着自己。

        姜翳道:“那么公主究竟喜欢少年么?”

        朝格图道:“嗯……我想公主早就喜欢少年了,在他成为第一勇士前,在他长成俊美的男孩儿前……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说这话时,神情天真无邪,教姜翳看得胸口痛痛的。

        姜翳道:“那么公主是太骄傲了。”

        朝格图道:“没错,可我不骄傲。”

        姜翳道:“我也不骄傲。”

        两人相视一笑,朝格图道:“我们永永远远也不向对方说谎,好么?姜翳哥哥。”

        姜翳道:“好,永永远远。”

        姜翳和朝格图看着对方,仍是觉得离得遥远,不约而同地紧搂着彼此,姜翳望着朝格图白皙的脸庞,不禁轻轻亲吻了几下。朝格图心中暖洋洋地,抬起头来,也吻了吻姜翳的唇。姜翳愣了愣,见朝格图正朝自己眨眼睛,于是又覆上去吻朝格图的嘴唇。他俩尚且年少,又一般的单纯良善、不存机心,每一次肌肤相亲都发自本心,毫无欲念,互相啄吻彼此时,犹如两只小动物般,只觉得如此相伴,教人欢喜得很,仍不知道做了件什么事。

        姜皎依循了鱼贞命令,自王府归家,也不回帐篷,而是爬上山坡,这回果见山坡上又放了两个木偶娃娃。

        姜皎如何如何绕了大树,谷顶机关打开,她跳落谷中,鱼贞公主正坐在案上等她,见姜皎如约而至,点了点头,道:“嗯,你倒守信。”

        姜皎背着鱼贞吐了吐舌头,腹诽道:“我不来不被你毒死啦!”

        鱼贞道:“你伸舌头做什么?你很怨恨我给你下毒,是不是?”

        姜皎转头道:“不敢,不敢。”又转身将些饭菜糕点拿出来,一一往案板上摆了。

        鱼贞仍是端坐着,却偷偷斜眼去瞟。那案板上摆的点心是蜜汁熏鹿脯、鱼脑烩豆腐、鸭肝泥酿玫瑰、糟鹌鹑、糟鸭舌,许多都是大燕传来的名菜,只伊德尔王府有资格享用。

        鱼贞见姜皎白皙修长的双手端着珍馐美味,摆好了盘,站立一旁,咽了咽口水道:“嗯,你这三只手很巧。”

        姜皎脸一红,知道鱼贞说自己偷窃,道:“公主的四只脚也不错。”她这是说鱼贞手足一般长短,样子怪异,只见鱼贞怒视,忙换了语气,道:“我给公主拿点饭菜,怎么了?谁人不依么?”

        鱼贞缓了怒气,高兴道:“自然,谁人不依?呵呵呵呵……况且我这手足齐用,敏捷快速异于常人。”

        话音将落,便见她四肢齐动,攀上案板,一番风卷残云,将饭菜吃得七七八八。

        姜皎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不由得为之一惊,道:“此乃抢饭之绝技。”

        鱼贞在这谷底数十载,吃的是些蛇虫鼠蚁,虽偶尔也到地面偷些食物,但从未有今日这般饱足,这下吃了个半饱,腹中也不再着急,抹了抹嘴,又端坐回了案板,矜持道:“嗯……这个……伊德尔王府的厨子厨艺见长。”这才夹起案上饭菜,细细品评起来。

        姜皎在一旁等鱼贞吃饭,闲来无事,四处打量,原来这谷底四周绘着缤纷图画。姜皎细细观赏,一面墙上绘着燕国风光,旖旎多情,一面墙上绘着彩衣舞女,长袖缓带,扶旋婀娜。姜皎跟着墙面边走边看,渐渐忘情,走到尽头,图画终了,面前又是厚厚一摞书籍,姜皎扯了一本下来观看。

        那书上都是些志怪传说,姜皎许久没读书,一时兴致盎然。第一本书上写的是《海外西经》中刑天的故事,说刑天与黄帝争神,不幸战败,被黄帝斩首断头。然刑天戾气难弭,以双乳为双目,以脐为口,左手执斧,右手执盾,终日作战斗之姿。

        姜皎喜爱这个故事,心中怦怦跳动,不住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一本看罢,又连忙拿了一本,读了起来。这本说的是些民间轶事,说从前有一李姓书生,肝胆刚正,恰逢地府阎王差职空缺,召李书生就职。李书生做了阎王后,秉直办案,重惩奸恶。作奸犯科者,受炮烙之刑,抱赤红铜柱,受众鬼铁蒺藜鞭笞。李书生偶遇阳间旧识,起了私心,阎罗大殿便熊熊火生,焰烧梁栋。如此,李书生半点他念不可有,唯铁面无私,将世间丑恶一一清算。

        姜皎将这个故事读了,心中止不住的羡慕,合上书,低声道:“何处有此阎王殿,我倒愿去那儿去过活……”

        鱼贞享用了美食,见姜皎神情奇异,安慰道:“你心中难过,这滋味我晓得,你去寻一处悬崖,一切即了。只是如此一来,本公主又没了饭吃……你还是别死了,先挨到本公主终年。”

        姜皎也不睬她,见她神情餍足,道:“公主能给我解药了么?”

        鱼贞道:“什么解药?”

        姜皎道:“你不是说给我下了解药么?昨日我确是喉咙痛痒,后又腹痛……”

        鱼贞笑道:“嗯……谷中密闭气塞,长久下来,有了毒气,初入谷中,呼吸了毒气,自然会喉咙痛痒,至于腹痛么,我说给你下了毒,你自然紧张疑心。”

        姜皎恍然大悟,又道:“那这会儿你怎么又告诉我了?你不怕没饭吃?”

        鱼贞骄傲道:“哼,本公主从不要挟人。”说着打了个饱嗝,又道:“你不是要报仇么?”

        姜皎道:“你怎么知道?”

        鱼贞道:“如果不是要报仇,何以瞧着那些莫须有的故事如此畅快,只有心中存着万分的仇恨,才寄托鬼神。”

        姜皎目光闪动,道:“是……”

        鱼贞道:“既然你要报仇,那本公主也不是不可助你一臂之力。”

        姜皎喜道:“你怎样助我?”

        鱼贞道:“你要手刃仇人,是不是?你这身量纤纤,纵使教你他日和仇人相隔咫尺,那人力量大你许多,你又如何取他性命?”

        姜皎道:“嗯……”

        鱼贞道:“你瞧我这四肢,为在谷中活下去,捕食蛇虫,早已练就猿臂之势、脱兔之功。”说罢,兔起鹘落之间,鱼贞就攀至了谷顶。

        姜皎大喜,连忙道:“公主,鱼贞公主,鱼贞公主婆婆,请您教教我!”

        鱼贞从谷顶翩翩降落,仍是坐在案板上,道:“哼,我瞧着你长得可人,有我年轻时一半风采,收你为徒也不是不可……”

        姜皎连忙朝鱼贞跪下,道:“师父!”

        鱼贞道:“嗯……乖徒儿,你听着……”

        姜皎跪拜在地,聚精会神,仔细聆听鱼贞教诲。

        只听鱼贞道:“这个,鸭肝泥酿玫瑰不必再拿来了,糟鹌鹑也免了,我瞧着这鹌鹑丑得很……”

        姜皎无言以对,只得道:“徒儿谨记。”

        鱼贞又道:“还有一条,今后你每次来了,必须穿这个衣服,那么我才教你。”说着便从几臂之外拿了一件长袍,扔给姜皎。

        姜皎接过,见是件男子衣服,比自己身量高大不少,心中不解,也不询问,只点头称是。今日姜皎又在谷中待了许久,出得谷来,那木偶已又被风沙掩埋。姜皎松了松四肢筋骨,呼吸到谷外清新气息,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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