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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轮珊珊


姜皎和姜翳奔回家中。姜皎自觉犯了大错,便暗自打算,如果巴彦众人仍要纠缠,无论如何都是她一个人干的,不能牵扯姜翳和癞伯伯。

        敖癞的帐篷远离部落群居之处,在靠近小山坡的边缘地方驻扎,虽地处偏僻,视野倒也极好。姜皎每日惴惴地望着草原之上,只想或许哪天,巴彦便带着一群人来狠狠整治自己了。就这样过了四五天,却没什么麻烦上门,姜皎心中也渐渐平复。

        这一日,姜皎正坐在帐篷外为癞伯伯缝补衣服。一队人马身着锦色袍子,正从前方走过,为首一人手执绘着祥云的旗帜,其后有几人身骑枣色大马,双手端着朱红棋盘,末位几人手提纹有朵朵莲花的锦盒,众人皆低头不语,快快地迈着步子行进。

        姜皎感到好奇,便向敖癞道:“癞伯伯,这些是什么人?”

        敖癞正又埋头刻制木偶,听姜皎询问,便抬头瞧了瞧,不以为意地道:“祝祷之月祭祀典礼,过几天就要举办了,这些人正将祝祷物事送到伊德尔王府家中去了。”

        姜翳听二人说话,也从帐篷中探出头来,道:“什么祭祀典礼?”

        敖癞道:“祭祀典礼便是祭祀典礼,祭祀草原神,保佑草原昌盛安康,这都不懂么?”

        姜翳吐了吐舌头,道:“噢!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敖癞点点头,道:“是,没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我……”他话说到半截,又顿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

        姜皎又道:“那一定是很大的仪式!”

        敖癞道:“那是自然!”

        姜皎心念一动,对敖癞道:“癞伯伯,你跟我说说吧,说说这仪式,说说王府,嗯……还有王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很美丽呢?”

        敖癞见姜皎如此好奇,更是骄傲,道:“美丽?不,不,要说美丽,她的姐姐……比她美上千倍……万倍……那是这草原上最洁白的珍珠,最耀眼的花朵……”

        姜翳道:“王妃也有姐姐?那有我的姐姐好看么?”

        敖癞好笑道:“你的姐姐?你的姐姐不过是个小女孩,晓得什么?这世间,唯有懂得了情爱,才懂得一张脸、一双眼、一副嘴唇,也能把人杀得干干净净。”

        姜皎和姜翳只道敖癞又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便朝对方眨了眨眼。

        姜皎又道:“那么王妃很丑陋了?”

        敖癞嗫嚅道:“丑陋?不,不,倒也没有我生得丑。”

        姜皎、姜翳也跟着一同笑起来,其实敖癞虽然生得奇丑,但天性善良温柔,在姜皎、姜翳心中,已丝毫不觉得敖癞丑陋。

        姜翳上前扑在敖癞肩上,撒娇道:“癞伯伯,你不丑,你是最好的伯伯。”

        敖癞握住姜翳双手,心中甚感温暖,又接着道:“要我说,这王妃,生得既不美,也不丑,但她姐姐实在美过她甚多,这王妃心中于是好不爽利,便天天时时打扮自个儿,一心要把最珍贵的珠宝、最精致的衣服,穿戴在身上。哼,她以为这样便很美了么?”

        姜皎点点头,道:“那么这典礼呢?又是何时举行?要做些什么?”

        祭祀仪式对于草原子民来说,甚为盛大,从天光微亮举行至暮色降临,其中程序繁复,待敖癞一一说了,竟也从天亮到了天黑。

        草原的尽头,繁星正驱赶着日光,一一布列在夜空之中。这一日,敖癞说起往事,勾起了他心底许久不曾翻动的回忆,他坐在帐篷之外,望着天空,手中摩挲着木偶,始终不愿入睡。

        姜皎和姜翳铺了床铺,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便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粗粝苍老的歌声:

        望那纷飞的尘土,

        好似灰白马跑得快,

        匆匆忙忙看远处,

        好似阿郎哥哥到来!

        脖子上的黄纱巾,

        唰的一声拽下来,

        黄脸的道尔吉我不嫁,

        哭着闹着把纱巾摔!

        敖癞的嗓音毫不悦耳,在静谧之中缓缓吐出,却教人听得没来由的伤心。

        姜翳对姜皎低声道:“阿姐,我怎么有点想哭……”

        姜皎道:“嗯,我也是,却不知道为什么……”

        只听见敖癞带着露水从帐外走进来,沉沉道:“你懂了为什么那时,便再没有快活日子啦!”

        二人听了,在黑暗中注视着对方,仍是不解。

        又过了几日,祭祀大典的前一天,一大早,伊德尔王府的孟和王妃携了女眷和王子,正在草原之北置办迎神会,此乃祭祀大典前的准备,先是恭请草原神,到了第二日便正式酬神,如此徐徐行之,为的是不唐突神明。

        只见一个长方宽大的布篷,四面绣花篷檐,下缀镶珠流苏,四角由四个强壮汉子面朝外举着臂膀撑着。布篷中由事祝祷的巫师住持,事乐的巫师在旁协助。案台上燃着两枚巨烛,使白昼刺亮一般。案台旁摆放着两大茶担子,金漆描绘的木桶中盛放部落最醇厚的香茶,一圈细瓷茶杯皆由巫师祝祷后为王妃和王子斟满。再一旁是两小花担子,盛着用以装饰的鲜花。

        待太阳自草原上完全升起,迎神会便正式开始。侍月巫师将长袍扎在腰间,手执长兵,弯曲一腿,做商羊之舞,形容如龙虎之威,双唇翕合,琐絮之声似歌似祝。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便见侍月在咫尺间跳动,忽地朗声道:“神来,享用吾民!”又嘘地一声,将巨烛吹灭,布篷中霎时一片漆黑,阒然无声,众人皆屏息以立,不敢动作。又过了片刻,侍月道:“礼成。”

        孟和王妃身旁两名侍女快步向前,复将巨烛点燃。侍月将案上两杯香茶举起,递与孟和王妃和巴彦王子,道:“神佑王妃、王子永享康乐。”

        王妃和王子将香茶喝了,就在布篷中坐下。此时迎神会便已做完,但王妃和王子仍要待太阳完全落下才能回府,以示对草原神的敬意。

        王妃坐了片刻,便觉无趣,使唤身旁婢女将花担子的鲜花选几朵来给自己打扮。婢女听了,连忙上前蹲下挑选鲜花。

        只因流金之月,气候尚自炎热,加之行程颠动,鲜花竟无几朵完好。那婢女挑挑选选一会儿,捧了几朵献给王妃。

        王妃一见鲜花折皱,心中登时恼了,伸手便要掌掴婢女,那婢女性子懦弱,低了头正要哭泣。

        巴彦忙道:“母妃,看在神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丹碧罢!”

        孟和王妃收了手,道:“什么贱皮子奴婢,也能请动草原神的面子。”

        巴彦道:“那么……您儿子的面子呢?”

        孟和王妃听了,果然笑了,道:“那便给我们王子这个面子,明日再整治这下贱东西。”又对巴彦道:“你贵为王子,干什么为奴才求情?”

        巴彦见不得女孩子哭泣,但已经年少,不愿将心中所想告诉孟和王妃,支支吾吾半天不答话。

        正是这时,便听得布篷外有人正哼着歌谣:脖子上的黄纱巾,唰的一声拽下来,黄脸的道尔吉我不嫁……

        巴彦奇道:“不知是谁,唱得很好。”

        孟和王妃道:“是什么人?侍卫出去把她带来。”

        侍卫出去了片刻,便将那唱歌的女孩子押了过来。

        巴彦一见,竟是姜皎,登时觉得坐立难安似的,不住往王妃瞧去。

        孟和王妃睨了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姜皎道:“我是那边那个帐篷里的……”

        孟和王妃又道:“你不是乌疆人罢?”

        姜皎道:“不……不是。”

        孟和王妃道:“哼,我们乌疆女子体格高大健康,不像江南的柳儿,一折即断。”

        姜皎没做声,又听孟和王妃道:“那歌儿是谁教你的?”

        姜皎道:“是我伯伯。”

        孟和王妃转头问巴彦道:“王子觉得唱得很好么?”

        巴彦挠了挠头,道:“不好……也不是多么……好听。”

        孟和王妃点点头,道:“嗯……我总看不惯大燕人的做派,论战场厮杀、马上谋略,大燕男子哪一样比得过我们乌疆男儿?又说大燕女子,矫揉扭捏,我们乌疆男儿也是一百个瞧不上。”

        她见姜皎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又问巴彦:“王子说是不是?”

        巴彦道:“母妃说得是,我最讨厌……嗯……”

        孟和王妃满意地点点头,对姜皎道:“那么你便跪安吧。”

        姜皎俯身便跪,只见孟和王妃脚边胡乱扔着几朵残花,便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孟和王妃道:“你说什么?”

        姜皎道:“是陆放翁的诗,说的是梅花不与百花争艳,即使凋零,被碾作尘土,也依然绽放以往的芳香。”

        孟和王妃道:“你们汉人总是喜欢这些东西,倒也……倒也好听。”

        姜皎道:“花儿虽美却易逝,如果世上有花开不败,该有多么好。”

        孟和王妃奇道:“如何能使花儿不败?”

        姜皎从怀中取出一株簪花,上有花朵栩栩,好不灵动。

        孟和王妃道:“你的花儿怎的丝毫没受损?”

        姜皎微笑道:“这花上涂了蜡油,寒风烈日也不能教它凋萎。”

        孟和王妃道:“是你做的?”

        姜皎道:“嗯,是我一瓣瓣涂抹的。”

        孟和王妃最爱漂亮精致的心思,但乌疆人手工技艺远不如大燕来得精巧,每年贸易往来,巨衣从大燕得来的几件首饰珠钗往往都进贡给了孟和王妃,她当下便高兴道:“你倒心巧手巧。”

        巴彦见孟和王妃夸赞姜皎,心中也莫名高兴,道:“我给母妃戴上。”于是便伸手拿起簪花,别在孟和王妃耳畔。

        孟和王妃相貌姣好,年岁渐老,则更为雍容。其实能得巨衣部落之王青睐者,怎能是无盐之辈,只因敖癞心中对孟和王妃不少偏见,说出的话便有失公允。

        孟和王妃戴了簪花,便唤人拿来铜镜,在镜中照映,果然华容有致。

        姜皎道:“我听我……我听说天上有施云布雨的菩萨,姿容绝代,珠翠满头,每每出门,琳琅叮当呵响人间,凡人只以为是雷电轰隆,其实是菩萨泽被人世呢,就如……就如您一样。”

        草原上的女子少有识字之人,孟和王妃亦从未听过如此悦耳恭维之词,登时乐不可支,笑道:“哈哈,大燕之人也有不那么讨厌的!”接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皎道:“我叫姜皎。”

        又问姜皎道:“你可愿意到王府来做我的婢女?”

        姜皎道:“我一百个愿意。”

        孟和王妃点点头,忽地又想到什么似的,对一旁的侍月巫师道:“巫师,你看这汉人女子为我王府婢女,有没有什么忌讳?”

        侍月巫师手中翻花一般,沉吟半晌,道:“没什么忌讳,此女还会为……为巴彦王子带来幸福……”他话却说了一半,因祝祷之月不卜不祥之卦,更不言不祥之事。

        这话给巴彦闹得满头满脑通红,他噌地躲在孟和王妃身后,敢也不敢看姜皎了。

        孟和王妃不理睬,笑道:“草原之上,每一株花、每一颗草,都是我伊德尔家族所有,有一天便是巴彦所有,这是谁也求不来的福气!”

        姜皎也不睬巫师说些什么,心中终是卸了块石头般,长舒一口气。又见巴彦正越过王妃肩头偷偷瞧着自己,突然想到方才巴彦对二人有过过节一事只字不提,倒也不算太坏,又见巴彦虎头虎脑,便暗自对巴彦吐了吐舌头。

        这一日迎神会终于结束,孟和王妃和巴彦王子受众人拥着,向着暮色,回了王府,姜皎也回了帐篷,第二天便要到王府做事。

        到了第二天,祭祀大典果真如敖癞说的一般,从早到晚,热闹了整整一天。王府中祝祷拜神,烹制牛羊,草原上的男女喝酒跳舞,好不快活。

        姜皎初到王府,便跟着忙了个昏头转向,待一切事毕,终于回到帐篷时,已将近夜中。姜皎迎着星碎而行,四下寂静,只有她的脚步踩着青草之声陪在身侧。姜皎感到心中又是一种空空的感觉,于是加快了步子。还未行至帐篷,便见远处山坡之上一大一小两个小点正偎在一起,是姜翳和敖癞。

        姜翳向姜皎挥手,一面大喊:“阿姐!”

        姜皎也向姜翳招手,快步奔向山坡。姜皎双手并用,几步爬上山坡,见姜翳和敖癞身旁摆满了各色果子,喜道:“可真丰盛!”

        姜翳仰头道:“我跟癞伯伯说,今天也是我们的中秋节!”

        姜皎道:“原来今天是中秋么?我倒给忘了。”

        姜翳道:“阿姐你忙些什么?你忘了以前爹爹还教我们……那个……‘长安一片……’”

        姜皎笑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看倒是你忘了!”

        姜翳急道:“我没忘!我没忘!我们还一块儿吃月饼,爹爹骗我们说,月饼里藏着纸条,上面写着‘八月十五杀鞑子’!”语罢,方察觉不对,连忙捂住嘴巴,去瞧敖癞的神色。

        敖癞却不理姜翳小孩儿说话,只拿了果子一面吃了起来。

        姜皎敲了敲姜翳的头,也在他身旁坐下。三人望着远处未灭的赤红篝火,映得夜空烂了一块般,夜空之下,是一群乌疆儿女喜极而歌,一切热闹声响都钻进夜空的大洞里了。

        姜皎缓缓道:“我也没忘……我昨天还记起爹爹教的《卜算子·咏梅》,但太久没念了,倒有些难为情……爹爹说不应为私心曲意逢迎他人……”

        姜翳道:“我本就不爱念诗写字……但……但我很想念爹爹妈妈。”

        姜皎将姜翳拢紧了,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包着几个精致小点,道:“我见王府里没人吃的马奶桂花糕,你一向爱吃甜的,喏。”

        姜翳接过糕点,喜滋滋地吃了自己的,又分出两块,递给敖癞,道:“癞伯伯你也吃。”

        敖癞接了,便放在身侧。

        姜皎道:“癞伯伯,今天也唱歌么?”

        姜翳道:“但不要唱那伤心的歌儿了!”

        敖癞笑道:“什么伤心的歌儿开心的歌儿?开心的歌儿便也是伤心的歌儿,那做开心的歌儿的人,一定是开心到了伤心的地步,才唱得出那么开心的曲儿,不信你听他唱着唱着停下来时,总是想哭。”

        姜皎、姜翳又听他说着胡话,却不打岔。

        敖癞自顾自道:“从前就有这么个开心的少年,他虽然生得丑陋,但却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

        姜皎、姜翳听他说到少年丑陋,即知他在说自己。

        敖癞接着道:“有一天,他被他妈妈卖进了王府做下人,那王府气派得很,吃的用的无一不是少年没见过的……嗯,那王府的公主,十分美丽……少年老实木讷,学了他父亲的木匠手艺,会做小玩意,常逗得公主开心,公主便时时叫他伴在左右……”

        姜翳道:“少年喜欢公主么?”

        敖癞仿佛听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拍了拍姜翳的背,忙道:“祝祷之月不说不敬之事!”

        姜翳耸了耸肩,含糊道:“唔……”转身去摸敖癞身旁那两块点心,却不知何时不见了,想是癞伯伯给吃了。

        敖癞又道:“这少年可真幸福,他每天伴着公主,直到……直到公主有了喜欢的人儿,其实他们才是时时在一起。少年站得远远的,瞧这他俩在各处,在咕噜河边,在小山坡上,在太阳下、月亮下。但或许公主并没从前开心,起码少年从不让公主流泪……那天,公主又给那人欺负了罢,又是流泪。少年奔上去,献给公主一枚木偶,其实那木偶是照着公主做的,虽没公主美丽就是了……但公主看也不看,便将木偶扔进河里,那木偶砰地将河里的月亮给砸碎了。少年去捡那木偶,终于在河里看到自己的脸孔,他头一遭儿知道自己是这么的丑陋,这丑脸这么带给他伤心难过。”

        姜翳缓缓道:“这故事也好像那首伤心的歌一样叫人难过。”

        姜皎暗暗心惊:“原来这情爱如此误事。”

        三人各怀心思,头顶一片明月匀匀地洒在天地间,洒在众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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