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这么早就来啦？”

        沉寂的体操馆里忽然亮起暖橙色的灯光，正摸着黑在自由操垫子上喊着口令做收腹小跳的简秋宁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一片明亮。眼前年近半百的教练中等个子，劲瘦精干身材，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与这句接地气的温暖问候仿佛有些违和。

        五味交杂的沉默在空旷到寂静的体操馆里蔓延，最后还是胡旭平率先开口：“我是胡旭平。你要没意见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教练。唔，你自己已经热身过了？”

        “胡导好。”简秋宁鞠躬，心里脆弱的抵触被胡旭平平和的语气融开了一条裂痕，虽然一时间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回应这份平和中的尊重。

        “行了，先过来坐吧。”胡旭平拉她过来在自由操场地上盘腿对坐了。“现在有没有什么伤？冬训新练了哪些储备动作？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四项的成套刚才队测我也看到了。你不必有顾虑，都告诉我就好，咱们一起参度着把该整合的都整合起来。”

        简秋宁豁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根，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胡旭平的眼睛，简洁干脆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大伤的话目前没有什么，储备动作的话，高低杠屈体特卡还没放进成套里，自由操上以前做过屈体旋现在拿掉了，长跑道上算练过一千二百六但是没练出来。不擅长的，反吊转体，结环跳，一千零八……新练的这些其实我都不太擅长。”

        “哦？”听到这话，胡旭平心下猛然一跳，面上却仍是沉稳不显。“那你擅长练什么呢你跟章导处的不太愉快，是因为你们意见不一样吗？”

        “……”

        简秋宁张大了嘴唇，默默地凝视着面前这位新教练，心里好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我觉得，自由操上，大空翻可能比较适合我？其实我在省队的时候，还练过后直两周的。”

        “哦！”胡旭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章龄布下的疑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口，让他窥见了云层里投下的一丝儿阳光。“今天测了四项，体力还允许吗？再拉四个套行不行？”

        “好。”简秋宁不等胡旭平说完就应了声，她攥着拳头走向跳马的场地，开始往掌心和足心擦起镁粉来。

        跳马，掌握了三年有余的后直720，是简秋宁最驾轻就熟的一项，也是她如今唯一还能自信满满的一项——站在起跑线上的简秋宁微微摇了摇头，自嘲地甩掉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右臂扬起亮相，修长的身材展开优美的弧线。迅疾有力的助跑让耳旁刮过猎猎的风声，毽子上板，双臂灵巧而劲健地发力，将身体推撑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富裕的滞空时间足以让她轻松地完成两周的转体，然后稳稳地钉在垫子上。简秋宁熟稔地向赛台两侧亮相，她喜欢跳马的感觉：不断挑战高度的刺激，对身体细节的充分掌握，落地瞬间轻盈而丝滑的控制力。

        “很棒，真的很棒！”胡旭平双目中异彩连闪。惊艳的高度，绝妙的滞空，优秀的远度和落地，合格的姿态，即便放眼国际，这样堪称超优质的后直720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看着身旁垂着头缠上高低杠护掌的女孩，他忍不住问了出口：“章导让你试过900吗？”

        “没有。”简秋宁瞬间从跳马带来的陶醉中回到了灰暗的现实。900，她也不是没有练过。在省队的时候，她就往海绵坑里跳过挺多次900，只是省队的王指导拼命拦着不敢让她尝试登陆罢了。

        然而章龄的一句话却冷酷无情地击碎了关于这个动作一切瑰丽的展望：

        “你这撑完马才开始慢吞吞地转体，就别想练900了。”

        胡旭平熟悉她咬出那两个字的语调，那是不甘而倔强的语调，又隐约猜出了几分章龄和她之间的纠葛。好在这简秋宁虽然有些黯然愁苦的模样，心气却并未磨灭，只要训练上了正轨，前途怕是未可限量吧。这么想着，胡旭平也暗暗有些好笑，快五十的人，怎么年轻时那份愣头青的热血突然又高涨起来了？这么想着，语气便多了一丝轻快：“上杠子吧，章导给你新加的长半径就别做了。”

        简秋宁一愣，胡旭平的话在她心里投下无限扩张的涟漪。

        高低杠并不是简秋宁的强项，她肩膀硬，加上小时候是跟着男队启的蒙，而华国队最有特色的刷分利器长半径三大转体恰恰是对肩部的柔韧性要求最高的。冬训时章龄坚持着要让她练出扭臂转体，最后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只塞了个反吊360进成套，就是这个反吊360也是死磕了半天才勉强做成，失误率还高。

        简秋宁的动作大多是蹬杠、正掏之类的短半径动作，短半径动作最大的挑战在于倒立角度的保持，这方面她倒是做得相当不错，分腿勾脚之类的毛病也极少。低杠上，正掏回环接正掏shapo，正掏特卡切夫，pak空翻，正掏shapo180，正掏360，蹬杠360。背越式的换杠是冬训章龄新教的动作，还没来得及与前后的动作构成连接，使得这一套编排极为琐碎割裂，但是去掉了那个要命的反吊360之后，总算是比较优质地顺了下来。e组的直体旋下，高度极佳，落地稳稳钉住。简秋宁兴奋上前与杠下保护的胡旭平击掌庆祝。

        “挺好挺好，休息一下咱们看木头去。”胡旭平吁了口气，帮简秋宁挽起运动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平衡木场地。

        相比两项的精彩可圈可点，简秋宁的平衡木表现就有些糟糕了。上木之后连做前团，前屈，虽然姿态高度都不错，但实在显得无聊。没有连接加分的侧挺接倒叉拿来凑足特定要求，近木舞蹈之后又是一串鸡肋的交换腿跳接狼跳。至于那个不可能承认难度还十有八九要大失误的交换腿结环，不用胡旭平说，她就自觉地拿掉没做了。后屈两周下法落地之后，简秋宁尴尬地朝胡旭平吐了吐舌头，反应过来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太过跳脱，赶忙又抿了抿嘴。

        胡旭平看了她羞涩的表情，嘴角也不禁往上一挑：“不擅长结环，咱就去了换别的动作啊，反正我也不擅长教结环跳啊！”这句话倒也不全是玩笑，虽然男教练担负着主要的训练任务，但教平衡木上的跳步还真是女教练的专长，特别是结环跳，因为对身体各部位的姿态要求极精确，无论亲身示范还是手把手的指导，都得靠女教练，男教练要教起这个动作来还真是不大方便。

        自由体操因为放不了音乐，简秋宁直接单做了四个空翻：屈体旋，团身旋，阿拉伯前团两周和后屈两周。这也是她去年全运会上成套里的四个空翻动作。两周空翻简秋宁做的都挺高飘，落地也轻松，纵轴转体动作却正如她所说，是她的苦手。刚结束的队测中，章龄硬给她加上的那串后直540间接连接后直1080的连接毫无意外地直接翻倒在了界外。在胡旭平的要求下，她又做了计入难度的四个体操动作，高举腿720，立转1080和华国最常见的跳步串，交换腿跳180接交换腿结环。

        “动作不错，体能也厉害。”胡旭平见简秋宁连续拉完四项成套之后并没有明显的疲惫之态，又翘着拇指赞了一句。“你收拾一下东西，今天就练到这里，放心，我可不是个爱加训的教练。明天早上到弹簧道边上报到，咱们来练练你擅长的直两周。”

        简秋宁心脏砰砰地跳动，明白这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是对她最有力的认可，最坚定的支持和最深刻的信任。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又重新燃起了两团明亮灼热的火苗。

        “我送你到岔路口吧，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怕黑吗？”胡旭平替她扯起被运动包压皱的立领，看着门外的漆黑皱起眉头。

        “不用了胡导，我一个人走好了。”简秋宁摇头，迈出几步后又回头，向着胡旭平的方向挥了挥手。体操中心的天幕太黑，每一盏路灯昏黄的光只能在地上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简秋宁默默地踏过一个个圆圈，仿佛再一次路过过去深埋在心底的一幕幕。

        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简秋宁就知道，宁省体操中心的大院不是她的家，一墙之隔的宁省舞蹈团也不是。等到再大一些，不用谁特地来告诉，她就明白了，是在体操中心的门口被捡到的“野孩子”。说不定已经退休了的宁省体操队前主任卢爷爷真的像那些男生吱哇怪叫着的那样，因为自己是被捡来的，才挑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姓按在自己的名字前面。

        不过简秋宁一点也不怕这些莫名其妙加在她身上的恶意，只要一进体操馆，她便满心里都是自信自豪了。从小时候闹着玩一样地翻跟头做倒立，到稍微大一点儿学规定动作，哪一次不是砍瓜切菜一般一学就会。可是没多久，这份自信自豪也变得岌岌可危。

        “去浙省队外训？留在那儿？为什么？”十二岁的小姑娘听到这样的消息只会惊惶多于兴奋。王指导苦笑着搂过她来，“傻丫头，你还没生出来，咱们宁省体操女队就解散了，我当初说了多少次，劝你换个项目，别进这条死胡同？”

        可惜她的跳马720，自由操团身旋，还是没能入浙省队主教练的法眼。人家只是一皱眉头：“98年生的，国家队未必会要吧。”就把她的自信踩进了泥淖。

        再后来，全锦赛全运会上一个个苛刻的分数几乎要让她窒息到绝望时，章龄为她敞开了国家队的大门，让她以为从此跌跌撞撞就会化作大道康庄。殊不知这条康庄大道竟然越走越窄，走到尽头竟成了一条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会是一个崭新的路口，还是另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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