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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朝史


眼下乱世当道,活着本就不易,能吃饱喝足谁还管得了用什么手段,逼急了易子而食也是寻常,旌奴也懒得管他进账的黑钱,谁喝死了关她什么事,她只管窝在李家自在逍遥。

        旌奴拿着一颗蓼果瞧了一眼,可惜道:“东西是好东西,可谁让你乱显摆,不招贼才怪呢。”

        旌奴云淡风轻地搡了他一句,王掌柜一口粗话憋在嘴里,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旌奴瞧他差点背过气去,连忙替他顺了顺胸口:“此事你知我知,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这回掌柜的可以给我装壶酒了么?”

        “说了今天不买酒,你听不懂话?”王掌柜被人抓了辫子,声气顿时低了下去。

        旌奴瞧他是一副打死都不卖的模样,不由奇道:“难不成王叔终于想通了,打算关门歇业另谋出路了?”

        “谋个屁的出路,王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卖酒的,不卖酒我喝西北风去啊。”

        “那怎么说不买就不买了?”旌奴嚷了一句:“李小还等着做药酒,给她娘亲揉身子呢。”李小一人拖家带口是黎县都知道的事情,邻里街坊也都时常帮衬,毕竟谁没吃过李小的药呢,王掌柜一通闷气撒完也不是那种冷心肠的人,脸色一缓,问道:“李家丫头让你来的?”

        “不然呢?”旌奴眉头一挑。

        “她可真会挑日子。”王掌柜哼了一声,瞧了眼四下左右,小声道:“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怎么,皇帝发丧啊?”

        王掌柜一把捂住她口无遮拦的嘴,她不怕死,他这条老命还没活够呢

        “是郡主发丧。”

        旌奴眼底的嬉笑凝住了:“是淮亲王府的……”话没说完,掌柜的连连点头,巴不得她赶快就走人:“废话,咱们北齐就一位郡主,不是淮亲王府那位还能是谁,太子御令,三年内帝都王城,大小州郡,禁酒进斋,不杀生开荤,不舞歌弄月,若被发现了要人头落地,这回知道了吧,赶紧走吧。”

        “哎,我说那位郡主不是早死了,怎么才发丧?”走商那桌大概也是个没喝上酒的,听见俩人这句话,顿时有些不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听说那郡主被奸人所害,从白鹭山坠崖落了个尸骨无存,可能是淮亲王府不相信人已经没了,这才请求太子以一年为期,宽裕丧期,如今一年已过,即便不相信已经是事实了。你想那白鹭山崖下面可是通城河,河道四通八达,河水奔腾,冬日不结,一头熊扔下去都扑腾不出半个影子,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呢。”

        “可禁酒进斋是国丧的规矩,那郡主为何能享此殊荣啊?”

        王掌柜是个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货色,蠢蠢欲动的显摆之心立刻上脸,当下也顾不上赶旌奴走,两步蹭了过去,神秘兮兮道:“这几位客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吧,难怪不知道了。”

        那几个走商的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满面油光的胖子客气笑了,似乎是商队领头的人,给掌柜的倒了一杯茶,让了一个座位:“听掌柜的这么一说是知道些内情啊,不如当个茶余饭后的消遣,给咱们说道说道?”

        旌奴鬼使神差地没有掉头就走,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了下来,只听那掌柜的说书似的说道:“此事便说来话长了,你们可知道北齐的出身是什么?”

        众人见掌柜的先绕起了关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听过人有出身,怎么北齐也有出身?”

        掌柜的颇得意地扬了扬头,咳嗽了一声:“前秦末年,天子荒淫无道,旁信佞臣,鱼肉百姓,江湖上曾涌起一批英雄豪杰,群起征讨,其中以文卫二人深得民心,俩人便携天下大义之士,一路杀进前秦王都,那狗皇帝尚在醉生梦死中,被人一刀砍下头颅,此人便是北齐的开国帝君——文庸。因为文庸颇有治世之才,为人心胸宽厚被众人力举,成就了长盛不衰的北齐江山。”到眼下北齐历经了三百二十年,九位帝王更迭,前人深埋黄土,一页一页的史书翻过,后人只记得帝王功绩,将相贤臣,哪里还记得北齐原来出身于江湖草莽。

        “照你这么说,”那胖子忽然听明白了,咂了砸嘴,有些难以置信:“南梁以卫为皇姓,当年同文庸一起平天下的卫氏就是南梁的开国帝君了?”

        “不错,”掌柜的点了点头,用木箸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当初文卫二人以沧河为界,井水不犯河水。”掌柜的说着,叹了口气:“可惜啊,这条沧河界早已经模糊不清,也容不下太多安稳喽,这些年南梁兴兵不断,大有要吞并天下的野心。”

        听到这儿有人不屑地哼了声:“北齐、南梁本事同气连枝,如今却要以天下说事,就算争得出什么名头,还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啊,”掌柜的摆了摆手,忙道:“卫氏出身属丹,原是不折不扣的属丹人,射猎、御马、采舞这些本事连刚走路的小孩子都会,他们贯吃生冷,常着黑色长衫,死后化骨成灰,随风入天,相信魂灵能成云而归,因此他们衣领、袖口、前襟都绣有三指宽的银制云纹花,男子常以腰刀为饰,据说南梁九殿下的腰刀是整个南梁最好的刀,好不好的咱是没亲眼见过,只知道不论生活习俗,吃喝饮食,他们跟咱们北齐中原地不一样,可没有同气连枝这一说法。”

        “哎,哪也不对啊,照你这么说有了祖辈的交情,北齐和南梁本该和睦如一家,怎会动起了兵戈?”

        “这你就不懂了,太平日子过久了,自然不甘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非要争个片甲天下,陈年烂谷的旧情,后辈人又血气方刚,交情值几个钱。”掌柜的或许是人情世故见多了,虽然唏嘘一番,但不见太多愁绪和感慨,说过就算并不伤心:“南梁兵力不强,本没有与北齐抗衡的实力,可不知道从哪网罗来了一批高手,下设都门府,以四君为尊,名头起的响亮,实为南梁帝君座前的四条狗,专干一些暗箭伤人的勾当,可碍于他们心狠手辣,许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四君?”那胖子有些迷糊。

        “东君孟章、南君凌光,西君子监兵、北君陆执名,据说啊,这四君神出鬼没,可能除了南梁的帝君,没人见过他们长什么模样,谁要是碰见他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四方有地域广袤更有神明之喻,南梁帝君以四君为臣,不论是囊尽天下,还是自比为天都很是猖狂。那胖子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兵力不足便要动用本钱去江湖老家请救兵,真不要脸。”

        “也不尽然,都说处庙堂之高,忧江湖之远,可朝堂和江湖从来都没分过家,一朝为君,四方臣服,若是治世不得当,民怨沸腾,能人异士便会群起讨之,若不然前秦何来的覆灭,反之,家国天下,宏图伟业,总需要有人辅佐在侧,不过是各取所需,只不过南梁脑筋灵光比北齐先一手而已。”

        “南梁有四君,那我们北齐有什么,岂不是吃亏吃大了?”

        四君二字轻易就将酒后之谈,蒙上了浓重的阴翳,谁也没说话,可谁都知道,若想镇住南梁,唯有摆平四君,只是这四只狼犬,又有谁敢去招惹。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拍案道:“别长他人志气,咱们还有淮亲王呢。”一个人忽然脱口而出,淮亲王文珩生在军中,长在军中,随大军南征北伐,十七岁临危受命,与南梁交锋斩敌军上将与城门下,一柄朔云戟为北齐开疆拓土,身后更有三十万铁骑的长风营。淮亲王一双儿女深得其风骨,自幼长在军中,提枪上阵,戎马杀敌,犹以那位郡主出挑,十三岁被卷进云州叛乱,剁了北君陆执名的一条胳膊,挫了南梁的锐气,深得皇上垂爱,赐号安宁,字遥关。

        “现在你们知道为何那位郡主,能以国丧之礼厚葬了。”掌柜的说完,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复又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淮亲王府让南梁闻风丧胆,本该是一件好事,可也许是北齐时运不济,今上早已经不理政事,太子心性软弱,不善权术,亦不懂得掣肘百官,如今大半皇权都落在了柳家手上,近几年,朝堂党同伐异,内耗过甚,弄不好南梁可要趁虚而入了。”

        纵然淮亲王纵然身手无匹,可时光催人老,岁月葬英雄,他能撑过一个十年,还能撑过下一个十年吗。那位郡主也早已经不在世上了,一年前,白鹭山上,那北君陆执名带着断臂之仇,挟怨报复,偷袭了淮亲王府的马车,车毁人亡,若风雨再起谁还能阻的了南梁的铁蹄。

        “卑鄙小人。”不知道过了多久,砰的一声响,不知是谁一拳砸在了桌上,杯盘碗碟当啷一声,差点震飞了出去。王掌柜一番论完,过了显摆见闻的瘾,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臭丫头,可等他转身去寻,发现人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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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亲王府。

        一轮残月悬挂枝头,星子寥落,寂静无人的庭院,一阵破空之声打破万籁俱寂的夜色,山呼海啸一般直冲九天,寒光劈开夜星月,薄刃残影划过门扉窗框,似暗夜前行的鬼魅。

        一个男子身着薄衣,手执十字铁戟,不知道练了多久的功夫,热汗打湿了身上的衾衣,站在寒风腊月中也不动如山,一股热气从周身散发出来,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意。

        此人,正是淮亲王府的嫡世子、镇南将军,文璟,字云霁。

        他急喘了几口气,感觉双手筋络隐隐作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口水都懒得喝,强提起一丝内劲,铁戟似乎饮了生血,戟头寒光大盛,那双濯濯的目光顷刻间也跟着风雪四起,阴郁了一片。

        淮亲王文珩能以一柄朔云戟大杀四方,让南梁闻之色变,不敢正面力敌,不仅是因其深谙兵法谋略,更因为朔云戟无人可挡、睥睨无双,他自小耍着铁戟长大,一招半式都在学文珩,他心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倏然将内劲灌注,铁戟陡然绷直,离弦之箭一般脱手而出,当的一声钉在了对面的廊柱上,铁戟通身震颤不止,片刻后失了气力般掉了下来,在地上弹了几下不动了。

        他的父亲曾将长戟空手打出,穿透了十丈之外的城墙,文璟看那廊柱上微不可见的裂口,脸色不太好看,走上前去复又重来,一只手恰好先他一步将落戟捡了起来。

        文璟习武就像嗜酒的酒徒,四时轮换,风霜雨雪,片刻都不让自己松懈,可即使铁戟断了一个又一个,他也还是在原地徘徊,没有一点精进。文珩打量了一眼铁骑上斑驳的痕迹,说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了。”那在文璟手中不听话的铁戟,到了文珩手里反倒乖顺了很多,被他随手一抛,铿锵一声落回了架子上:“练功便跟读书一样,不要钻牛角尖,累了就要休息。”

        文璟听了这不痛不痒的训诫和隐晦的关切,脸色稍缓,敛眉低目道:“这么晚了,爹怎么还没休息。”

        “你在这院子里瞎折腾,我能睡得着吗?”文珩白了他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久经沙场贯了,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你那锋刃两扇门都隔不住,阴风似的往里钻,弄得我安枕不能眠,还不如出来看你折腾。”

        被文珩不痛不痒地训了两句,文璟没好意思还口,将脸上的汗擦了擦,打算送他回去休息,谁知道文珩没有打算走的意思,衣摆一撩坐了下来。

        这位能征善战的亲王,身上披着厚实的棉衫,坐在自家庭院中,闲话家常的模样竟与寻常百姓家的长者无异,半生戎马,手起刀落的果决并未透进骨子里,笑起来很是温和,让人心窝一暖。

        石桌上放着一块牌位,那是文璟本打算立在祠堂的,被他扔了出来,文珩拿在手里看了两眼,目光落在“文旌”两字上,问不住道:“还在为白天的事情赌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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