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章古村（中）
而眼前的女孩，怕是从我们入村的那一刻起，就盯上了我。
桃桃正跪在祭台前头，泪水涟涟，不断地磕头，她磕地十分用力，直到额前成了一片血糊糊。
“姐姐……姐姐，我求求你，你千万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我也是不得已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姐姐，以后我每年都，都会去你的坟前磕头，我给你，给你上香，摆最好的贡品……呜呜……姐姐，我，我不想死啊……”
“我知道，我知道，那瓶药是姐姐给我送来的，姐姐，姐姐，我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我都知道，姐姐，我会天天在佛前为你祈祷的！姐姐对不起”
我未曾想到桃桃送给我那杯酒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便看着她，桃桃眼神躲闪，忙跑下了祭台。
不远处，我看见桃桃双腿都在打颤，仍哆哆嗦嗦地说：“她，她是京城来的贵人，比我漂亮，比我尊贵，让她去献祭，定、定能更让山神满意，比我，要好，好，好得多……”
领头的大祭司走上前来，用手中的木杖拨过我的脸颊，又打量了一下我的穿着和发间的珠钗，满意地点点头。
那女孩正要欢天喜地地谢恩离去，却被大祭司一杖重重打在腰腹处，女孩忍不住惊叫出声，直喊疼，顾不上腰腹处的疼痛，跪在大祭司面前，恳求道：“祭司大人，我已将祭品给你带过来了，您为什么不让我走？”
“献祭两个美人新娘，更能显得我们的诚意，你，也要去。”大祭司简单的一句话，便宣告了桃桃的死刑。
说罢，一左一右两个精壮汉子便上前制住桃桃，将她死死摁在地面上。
桃桃面如死灰，不断哀求着：“不，不，您答应了我的，只要我将她带来，您便放我一条生路。您，您不能说了不算数……”
大祭司走上前，不屑地踢了桃桃一脚：“能去伺候山神大人是你的荣耀，这等好福气，你可不要自寻苦吃！”
在这个小村子里，大周律法，怕是还没有那个祭司说的话管用。
我看着桃桃面如死灰，被几个汉子联手绑在祭台一旁，眼里写了深深的绝望。女孩呜咽出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凄凉。
另一边，穿着长袍的大祭司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不是，祭典。
我读过许多龙族典籍里的法阵列法，也亲眼看过封羽施法布阵。在见过了这些之后，再看眼前的所谓大祭司的祭典，只觉拙劣的紧。所谓祭祀仪式，不过是撒上几把红色粉末，然后嘴里念叨几句不知所云的“咒语”，配合着风号上几嗓子，再将“神旨”引到祭台上。
底下的村民无不跟随大祭司低头念叨着咒语，仿佛那上面绑着的不是十二年间他们看着长大的同村孩子，而只是一个花瓶陶罐，一个随时可以被砸碎的死物。
祭祀仪式结束后，我原以为大祭司会将我和桃桃开膛破肚，毕竟越偏远越古老的部族，所信奉的图腾和信仰往往越野蛮，生取性命甚至生取人心、人肝的做法屡见不鲜。
结果大祭司却是命下面的村民将我和桃桃绑了，扔进山洞。
眼下天色未晚，山洞里尚且能见到些光线。把我和桃桃扔进山洞的村民们已经走远了，我看着眼前的女孩，桃桃畏畏缩缩地带着绳子跳远，靠在一处石壁上。
“这里没人了，你走吧。”我三两下便将身上的绳索退了个干净，对靠在石壁上的桃桃说。
这地方实在古怪，我还要往山洞深处走，带着她只会是个拖累，我未曾杀过人，更何况她也罪不至死，哪怕按大周律法处置，也不过是戕害他人性命未遂，受三五年牢狱之灾罢了。
谁知桃桃不肯走：“被选中的女子从此不能下山，只能在山上的禁地里过一辈子，以风露野果为食，也不能与人交流。上了这个标记便不能再回村子里了，否则会被巫火烧作灰烬。而且，她们也不会接纳我的。她们都说我被选中了，都不肯理我，都嫌弃我，就连小宝姐也是。”
说罢，桃桃努力地挣动绳子，艰难地将右手食指伸出，指着身上的红色粉末。
原来这粉就是她们所说的标记。
“姐姐，你从哪儿来？我们这里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远道而来的人了。”
“京都。”
女孩畏缩地退了一步，大约她自己也没想到，她胡乱向大祭司胡诌的我的来处，竟然歪打正着。
“我是活不成了，姐姐，百年间进了这山洞的女子，就没有活过三日的。”桃桃怯生生地说道。眼里已是如死水般的沉静。
“这里面，有什么？”我问的直接。
“山，山神大人。”桃桃声音极低，似是怕说破了这名讳，惹得里面的东西不开心。
“那你们今日的祭典，是给山神娶妻吗？”我简直要扶额长叹，我只在前朝的地方志里看见过河伯娶妻，如今竟是看了一场活的山神娶妻。
“是也不是祭司大人说，我不够，不够漂亮，当个伺候山神大人的洒扫丫鬟还差不多。”
“？？？”这年头连献祭女子的容貌都要挑了吗？漂亮的可以娶为妻，丑的便为奴仆？
“桃桃。”
“嗯？”
“无论你多努力去迎合那些人，他们也不会将你视为他们的同伴，所以你还不如和你的小姐妹们联合起来，互相保护。大周对女子已经比前朝好很多了，前朝尚且有明文昭皇后、护国夫人陈莹娘、女官乐正氏这样的奇女子，大周女子当不输给她们才是。”
桃桃低下头，似是在做着思想斗争。
“这地方也并没有什么山神，是个妖物假借□□义作祟罢了，那粉末不过是寻常药粉，巫火之说，子虚乌有。妖物在山洞深处，我去会会它。你小心些。”
“我，我不知姐姐说的护国夫人和女官是何人，明文昭皇后，她，她就像天上的皓月一样，我只是地上的枯草，我怎么能和她相比呢。但是，姐姐，谢谢你，我明白了。”桃桃抬起头，“姐姐，我怎么称呼你才好？”
“我姓裴。”我走上前去，为桃桃解开绑住她的绳子。
“裴姐姐。”桃桃低声道。
“你娘待你，似乎不大好。”想到昨天刻薄粗鄙的胖夫人，我便觉得不适。
“裴姐姐，你误会了，她不是我娘。”桃桃的头垂下来，“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痨病死了，她是我后娘，不过她和我娘一样，都是被我爹买来的。”
“买，买来的？”我愣了半晌，从来只听说过买卖奴仆、置办妾室，买卖妻子还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还是白龙潭的消息太闭塞了，这等奇事我都不知道。
桃桃似是自嘲般的笑笑，随即咬着嘴唇道：“裴姐姐生在京都，出身高贵，得天独厚，自小被父母兄弟宠着长大，当然从来不会知道，这大周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买妻在这里并不算什么，还有典妻卖妻的事，触犯律法的事很多，地方官不会管的，也管不了。”
“我出身并不高贵，我也没有父母兄弟宠着长大，从小只有偶尔会丢下来的书和我作伴，看完了就再看一遍，也没有人同我说话解闷。你说我得天独厚，那便错了。”遇见封羽之前，一百二十年间，我的生活只有这些，在桃桃这样的人族看来，的确足够枯燥乏味。
桃桃长大了嘴巴，满脸写着不信。我不欲与她多作解释，更不想与她争辩，便兀自向前走去。
从狭□□仄的洞窟口入内走了近百步后，我和桃桃进入了洞穴的中部。这个山洞十分巨大，内里的石壁显然是上了年头，又不见日光，许多地方长着青苔。有水滴啪嗒落在脚下，渗透着阴冷寒意。
“还有一事……你大约是误会了，我不是人啊。”我停下了脚步。
女孩惊异地看着我逐渐鳞片化的脸颊，我的的身躯和尾巴一点点张开，通身点点青色的光在空气里渲染开，将半个山洞照地透亮。
我还是第一次在人族面前现出本相，硕大的龙目里倒映出桃桃惊慌失措的神情，桃桃似是极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登时晕过去，不停地往后退。
本相已现，这诱饵我放的是足足的了，就看里头的东西，敢不敢咬了。
越往里走，温度越低，冷风直往身体的五脏六腑里钻，晚间多山风，声响听得犹如鬼号，伸手不见五指，在看上去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我只能听见桃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施法得了一只以灵力燃烧的小灯，小灯通体净白色，只灯芯散着青色的光。青绿色的光泽有如点点萤火，点点萤光四散飞到山洞的各处。我跟着那萤光走着，脚下不时听得咔嚓作响，几点萤光随着心念而动，飞下去一探究竟，只看见几只骨头，几只骨头无不稀碎，分辨不出是甚么骨头。龙族的骨骼坚硬，即便身死，也断不会化作这般近粉末的碎状，灵族没有骨头，那这骨头，便是妖族、人族，或是旁的动物的了。
越接近禁地中心，越能闻见一股子腐烂的皮肉的味道，龙族的嗅觉和听觉都极好，我不由得有些受不住，便变了张面巾出来戴上，又递了一方给一旁的桃桃。
桃桃疑惑地接过，又看看我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般，道谢过后，又说：“裴姐姐，我闻不到什么味道的，我生来就闻不到气味。”
“那你是如何酿酒和采摘果子的？”
当地人酿酒的手艺得益于有一个好鼻子，酿好的酒哪怕品起来一样，闻起来差了几分便会从上品跌落至中品，而山中果子多有品相接近者，在两只果子大小、色泽、重量都相似的境况下，不能吃的果子的气味往往更为刺鼻酸涩，一闻便知。而若是需得亲尝才能得知这果子是否为有毒的果子，怕是不消一顿饭的功夫，人便没了。
“我记着酿酒的份量和时日……每日会巴着日头和日晷算着时辰……那份量我都用手计算着，分毫不差。至于果子……我便将看中的都摘回来，再让小宝姐帮我将有毒的挑拣出来……我帮她洗衣裳……还她的情……”桃桃脸红红的。
正说话间，我恍惚听见前方有些窸窸窣窣的进食声，忙让桃桃噤声，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只听得那声音像是饿极了的野兽，又像是某种如蜘蛛般的节肢动物，在一点点啃噬着自己的猎物。
总之，这个声音……可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啊。
我正欲将女孩拉到身后，让她小心些，回头却见女孩消失了。
我以为她由于过于害怕而逃跑了，却见不远处传来女孩的求救声。
我走过去一看，原是桃桃方才崴了脚，正坐在地上揉着。
忽然间有一丝若有所无的腥臭气息飘过，我皱了皱眉。
“还能走吗？”
“能的，裴姐姐。”
桃桃挣扎着起身，复更在了我的身后。
“裴姐姐，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那要看这山妖把巢穴挖地有多深。”
“姐姐你渴吗？我这儿有水。”
“不必。你自己喝罢。”
眼看着便要接近这洞穴的中心地带，时机已然成熟。可以揭穿身后之人的真面目了。
“你不是桃桃。”
“你才是，那个山神，不，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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