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旧事

今日初七。

        我站在封羽身后，看得他左手执了一张道符，上泛浅蓝色的微光，右手已化出一把长剑，剑柄上刻了小篆书的“齐物”二字。

        不过须臾之间，水柱之中的水妖便现了身，卷起百丈高的湘水，周遭的水花被不断打散又重合，一只湿漉漉的妖物跳了出来，圆滚滚地仿佛一个水球一般，没有四肢，凡所经之地，鱼虾均被卷地带离水面，跳到岸上几番挣扎。泥沙俱下，将湘水搅地浑浊不堪。“水球”四散开来，许多小水球从四方融合又散开，如雨帘上的颗颗水珠，正打算接着向湘水另一侧滚动，便迎上了封羽的齐物剑。剑气直直穿入了水球的正中，又从另一头穿出，将它打了个对穿，接着那张符便贴上了那道口子，一团黑雾从道符之下流出，水妖大约是吃了痛，便开始往水里逃，直直地一头往下栽。齐物剑一剑劈开眼前的湘水，激起千层水花，生生将那水妖拽离水面。不及水妖再度动作，封羽拿出第二张符，将其打落到湘水的岸上。

        水妖落了地后，浸湿了岸边一大片的土壤。原地升起一番白雾，雾散尽后，渐渐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正是这只妖的本相。作白衣僧人的打扮，清秀干净，颅顶上是新烧的戒疤印。只唇色苍白，腹部有利刃贯穿的痕迹。封羽并未伤它的性命，只封住了它的命脉，是以它动弹不得，亦变幻不得妖身，只得以本相示人。

        封羽收了齐物剑，湘水之流落回原处，归于河海。

        “原来是封家的少国师大人。十年未见了。谢过适才少国师大人手下留情，未曾直接让我灰飞烟灭。”白临捂住心口，用手抓着地上的沙砾撑起身，抬眼看人。

        “十年前，谢家的江州书院，我曾远远看见过少国师大人一眼。彼时少国师大人才六岁，应当是不记得。”

        “我记得。张祭酒与家师私交甚笃，祭酒曾对家师说过，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我也读过你的《琼花词》。当年众人以为你遭遇意外去世时，祭酒大人痛哭了好几场。”

        “恩师在这烂透了的人间里，他和柔娘，是唯独两个对我好的人。”白临双眼透红，道，“若是柔娘能再晚上几个月出嫁便好了，我一定能考上进士，娶她回家的。柔娘要议亲了，她甚至写了诀别书给我，我当时竟真的以为那是她写的。世间竟有我这般的愚蠢之人！柔娘要远嫁楚州，我也没有了那股心气，便出了家。在天宁寺烧了戒疤，拜了师父，有了法号，从此长居深山。我每日劈柴数百下，挑水数十缸，念经数千遍，我日日对着青灯古佛，日日敲击着一方木鱼，我以为，这样我便能忘了她。可我看山是她，看水是她，看经是她，看佛还是她。我本以为，我在寺中消磨几年时光，等她逐渐在我心里淡去，我便能再度下山，当回国子监的白临。可直到陈家的人逼上山门，我才知道我都错信了何人，做了何等蠢事。柔娘在楚州时，怀疑当年我是否真的另娶她人，便托了人来查问，被陈家发觉了，所以陈家一定要我死。”

        “我本以为十年前我就该死透了。谁知那匪徒的刀没入我腹中之后，我却没死。十年间，我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不知自己的魂魄为何还不散去，只能四处游荡，做个孤魂野鬼。我从广陵到了楚州，我看着柔娘每日垂泪，弹着子夜歌，在初七那天，孤零零地死在了广陵，不过三日停灵，便草草下葬。我看着蓝珍忍辱负重，暗中收集了那么多罪证，却苦于伸冤无门。我踏进湘水，被这里无数的水鬼拉扯着，它们把我拖进这水下，我成了妖。我承受着他们的痛苦，也承载着他们的愤怒和不甘，也获得了他们的妖气和妖力。我控制着他们，他们也控制着我。我终于能报复曾经伤害过柔娘的人，纵使这些被仇恨裹挟着的鬼魂们扯着我的双腿，不让我离开湘水，我也愿意永远困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陪着柔娘。”

        “白公子，或许，柔娘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我开口道。白临的表现让我证实了这一点。

        “你说甚么？”白临原本满是死寂一般的依恋的眼中蓦地闪过一点火一眼的亮光。

        “我并非你们人族，而是龙族。自然能看出些你们人族看不出的。在我们龙族的传说里，人死后是要去后土娘娘那里报到的。若是有对人间极为眷顾之人，或许后土娘娘会留她一抹灵识，让她再看看这世间。那一日以假酒楼引我们听箜篌曲、又在水下江南民宅里打开棺木让我们见到那一身嫁衣的，不是你吧？当日我未觉出此间蕴意，如今想来，那根琉璃钗里，大约藏着她的一星半点灵识。只是那实在太微弱了，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白临原地挣扎着，封羽一扬手解开了他身上的命脉禁锢，白临道谢后便奔入了湘水之中。我们再次回到了那座水下宅子。我看见白临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那座棺木前面，几度伸手，又缩了回来。第四次，他终于将手摁上了棺盖，用尽全力推开，看得内里的婚服和那根琉璃钗。

        白临痛哭出声，因已身死，如今的哭声，是真正的鬼哭。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根琉璃钗，伏在那件婚服上，将婚服抱在怀里，宛如陈柔娘其人还在他身边一般。

        “她她还在这里吗？”白临摩挲着手中的琉璃钗，目光一刻也未离开。

        “她已经不在了。那天现身在三楼上窗边的剪影，已消耗尽了她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灵识。即便是后土娘娘在此，也留不住广陵的陈柔娘。”

        一个十年前就死去的人，即便是存住了一点灵识，也不过是消亡时间的早晚之事。

        白临徘徊人间十年，非人、非灵、非神、非妖，不知自己所为何物，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只为陪伴陈柔娘，陈柔娘用尽最后一点灵识为白临铺路，为他得解脱。

        “蓝珍会死吗？”白临哭完之后，问了一句这样的话。

        “不会。蓝珍的罪责有二，一为串通陈家谋害朝臣，但此事只要我不深究，便不是死罪。二为昔日为仆，今日告主。大周律法，以奴告主确是大罪，但蓝珍早已脱了奴籍，如今是正经的良民，便算不得以下犯上。更何况陈家犯的是借由漕运走私毒物，且身为漕官，监守自盗，蓝珍检举有功，功过相抵。”封羽道。

        “那便好，那便好”白临嘴角浮现了一丝宽慰笑意，随即向封羽行了一礼，道：“少国师，在下能否求少国师一件事？”

        白临双手捧着那根琉璃钗，小心地递给封羽，道:“少国师可否让人将这只钗子带回广陵，我的家族已经没有了，我的骸骨也早就烂成泥了，我唯一拥有的，只有这只琉璃钗。就请少国师让人将这只钗埋在我出家的寺院那座山下吧。我师父法号空清，请少国师告诉他，这是一个叫弘真的小和尚留下的。”

        封羽接过那根琉璃钗，道：“好。”

        在封羽接过那根钗的一瞬，白临的妖体便迅速消逝，成了一捧沙，随风而去。一同消失的，还有这座水下宅子和那座棺木。封羽飞快地在空中画了两道灵符，口中念念有词，接着那道符便随着风的方向而去，很快化作微光。

        “封羽，你在做甚么？”

        “念太上三洞神咒，超度亡魂。陈柔娘是含恨而死，白临是为妖而亡，他二人的亡魂，若无指引，是会不得解脱的。”

        我和封羽上了岸之后，已是破晓时分。天边升起朝霞，红日落在湘水之上，湘水的尽头，是白光和软红的新朝。

        “白临他，自毁了妖元。他同时带走了湘水里所有和他共享这个妖体的妖族。以后湘水之上，再无妖族害人之事了。”

        龙、人、灵、妖四族之中，灵族和妖族最为相近，灵族有灵丹，妖族有妖元，都是二族的至珍至贵之物。灵族若自毁灵丹，一样神佛难救。我便在神曲给的灵族史书里，读到过一位自剖灵丹以救同族的灵族前辈。神曲说，那不亚于人族之中，将活人挫骨扬灰之痛。

        真正良善之人，即便堕落成妖魔，也不忍伤及无辜。

        封羽手中仍握着那只琉璃钗，我只觉脸颊上凉了一块，伸手去抚，原是一滴泪。

        人族的感情，真是复杂啊。

        “封羽。”

        “嗯？”

        “若有一日，你心爱之人说她要和旁人议亲了，要嫁与那人了，你也会出家吗？”

        “我本就是天师一族，不必二度出家。”

        “那你也会像白公子这样，每日问佛读经，嗯，问道读经，让自己忘记陈柔娘吗？”

        “不会。”

        “为什么？”

        “我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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