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香谱

熹和十九年，二月初九，是我和封羽初见的日子。

        彼时我初满一百二十岁，终于得以在变幻成人形时隐去自己的龙角，看上去便与世间的人族姑娘一般无贰。想着以后便不必掩人耳目施法遮去龙角，或施展易容秘术才能出门了，我十分欢喜。两百年间忙于修行，统共也没去过几次人间，如今可好了，终于能放心大胆地去看看。

        我暗搓搓地搓着小手，思忖着何时好好去人间游玩一番，也见见这世间万般风景、千种风情。

        那一日深夜，我正探出半个身子，卧在白龙潭岸边与神曲闲聊，提到山南连日里遭受天灾，暴雨不止、灾民们哭告无门时，看见一个少年，费力地锯着一架车架的车轴。

        少年侧着身子，专注地端详着眼前的车轴，不时还用手拨弄着，侧脸的轮廓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辉。眼下这车轴似乎极是沉重，少年动手锯了许久，边锯边不忘将锯口调节又用手撇折，做成自然旧断的模样。有点点汗珠顺着脖颈流下来，淌入少年的领口。少年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道袍上绣着仙鹤云纹的图案，绣工精美，仙鹤乘云而来，栩栩如生，云纹仿佛如天上的流云一般可随风而动，晚风拂过白龙潭的水面，也拂过少年的袖口和青丝，几滴汗珠落入草地间，将少年的衣袖吹动，露出一小段白皙的手腕。

        少年锯地极为认真，似是并未察觉到我与神曲的存在。

        我托着下巴暗中观察着少年，认真地想着，他怕不是个呆子。

        第二日，白龙潭前，我便看见了那架停滞的车架，和一群手忙脚乱的侍从。

        远处传来侍从的请罪之声，龙族耳力极好，我略一竖起耳朵，便听见那为首的着祥云腾海纹道袍的侍从低头告罪道：“主上恕罪，都是属下们办事不得力，这车轴不知何时断掉，属下等正在全力休整，请主上稍稍忍耐些时辰。若主上有要事需回阁中，属下便为主上放一只飞鸽回阁，请家主接主上回阁。”

        “无妨。连璧你慢慢修着便是，我眼下并无要事，爷爷也未催促。你们且忙着，我看会儿书。”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的侍从忙前忙后地修理着自家的车架，端坐在车架上，捧了一本书读地专注。

        未久，少年从车架上跳下，径直走到我和神曲面前。

        “小龙女，我是封家下一任的天师，我叫封羽。”少年一脸神气，目光灼灼，似有辰星闪烁。

        “哦，我知道。”我迎上少年的眼眸，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等排场，这般衣着，不是封家的嫡系弟子，又能是何人？

        “……你是如何得知的？”少年合上了书本，满脸写着不信。

        “小郎君，你家的车架可是有四匹毛色相同的骏马来拉着车的，非侯府以上不得用，车顶装饰着的是京都封家才可用的仙鹤图案。更何况小郎君一眼辨出我非人族，身上又穿着封家非正统天师不可穿的鹤云道袍，这不是很好认吗？且封家人极擅制香，小郎君给自家侍从下了些微迷迭香，既不至伤及身心，又能不让人察觉到，事后还能不让人查测出来，若非家学渊源，何以如此精妙？”

        这回轮到我不信了，堂堂京都封家千机阁出来的正统弟子竟然如此天真，也不怕被谁家的妖怪诓了去？看他这等模样，怕用不着什么美艳诡谲的九尾妖狐亲自上场，只需一只长着一张人畜无害模样的兔妖猫妖就能骗了他去。这日后还要如何捉妖？

        封家有这样的亲传弟子，真是家门不幸啊。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由得痛心疾首。

        少年长了一张好看的脸，面容白净，身形修长，眉宇间稚气未脱。真是可惜了这张脸，人竟是如此痴傻。

        “小龙女，你们龙族，竟还研究香谱？”少年歪了歪脑袋，定定地看着我。

        噫，难不成，龙族便该整日在天上飞来飞去，抑或是去你们人族的话本子里当嫁女监雨的龙王嘛？

        “自然不是，是我自己爱看罢了。”我如此回答道。燕末数十年的乱世中，我与神曲守在白龙潭足不出户，这等世外桃源，为何要离开？虽被珩京内乱累及，但至少是京中，最繁华富庶的地界，用人族的话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龙潭尚算一方净土。日日困守在白龙潭，神曲遂给我扔了许多关于香料、国史、农林等的书册，修炼之余，给我解闷。那些书册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时光。

        说起神曲和我与香的缘分，也是颇为有趣的。神曲甚爱各式香，最爱的名为月支香。月支香是一种产自西域月氏国的古香，状若燕卵，传说有奇效，烧之可辟疫百里。但不知为何，神曲却从不读香谱。

        我从不点香，更喜山川草木的自然香气，却尤为爱看香谱。大约是被香谱里的记载打动，虽未曾亲眼看过，却对不少香的制法熟捻，对这些香的气味也熟识。我至今仍记得读到的第一种名为意合香的香的记载。意合香被收录进《黄氏香谱》，位列七大名香之列：有香名意合香，以沉水为主，斫如小博投，取榠楂液渍之过指，三日乃煮，泣其液，温水沐之。紫檀屑之。取小龙茗末一钱沃汤和之。渍晬时包以濡竹纸数重，炰之螺甲磨去龃龉，以胡麻膏熬之，色正黄则以蜜汤剧洗，无膏气乃已。香皆末之，以意和四物，稍入婆律膏及麝二物，惟少以枣肉合之，作摹如龙涎香状，日之。

        意合香的做法，比起神曲的熬药过程的繁复程度，不遑多让。不过这显然比神曲的苦药好闻。

        少年点点头，道：“因着今日无涯不在，我才敢施这香，他若在，以他的警觉，怕是我还没拿出来，便被发现了。”

        虽然不知少年口中说的无涯是何人，不过想来，应当是他家一个武艺精绝的弟子或侍从。

        我随手扔给少年一个桃子，问他：“吃果子吗？”

        这桃子是白龙潭产的，个个甜美硕大，汁水饱满，我是极爱吃的。也只有白龙潭，才能产出这么好吃的果子。

        少年也不客气，直接接过，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刚从山南回来，一连大半个月，各地县沿途都是灾民，城里的粥棚无不排着长队，灾民们每两人才能分到一碗薄粥，根本吃不饱。当地官员只知互相推卸责任，不是贪了银子，就是根本不想管百姓死活。这事不仅仅是天灾那么简单，还有人为的祸。官府拨的那点银子根本不济事，最后还是爷爷从私库里拨了给百姓的，顺便查抄了几个贪官，太辛苦了。”

        我未曾料到少年竟并非我想象中那般好骗，小小年纪竟已能帮着天师处理这等繁杂事务了，看来他只是对我这样的龙族天性友善、并不设防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切，我不由得被少年的坦率逗笑，又问道：“那你故意损坏车架又是为何？你便这般不想回京么？”能让小天师不惜损了自家车架也要避开的事，大约不会是甚快活事。

        少年叹了口气，道：“事情的经过五日前我已经写在书信里给爷爷递上去了。无涯这会儿定在阁中。爷爷自会处理好这些狗官，写好折子呈上去的。但若我一回阁，爷爷必会命我卯时起、戌时才可下学的。比谢太傅还严格。”顿了顿，又道：“我5岁起就被指定为封家下一任天师了，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顿时来了兴趣，这般天纵少年，风华看尽，不知何种繁华才能入了他的眼。

        “云游四海啊！我才不想被困在那四方的千机阁中，日日占星，年年看象。”少年的眼眸里透出如月般的清澈光华，手中拿着未吃完的半个桃子，冲我笑了笑。

        真是个妙人。我想。

        相熟后，封羽便常常逃了课，来白龙潭寻我。东街的水粉胭脂铺子的新品口脂、西街口宁二娘万禧居的莲花酥和樱桃酒酿、北市春风楼的八宝鸭、南坊琳琅阁的交窬裙……封羽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儿。我方才知道，原来，人间的生活这么有趣，人族的姑娘所经历的东西如此美好。

        半月后，京中传来消息，圣人发了雷霆之怒，一连诛杀了四位山南的五六品当地官员，贬谪了十数位当地各级官员，痛斥了朝中两位工部并户部的三品大员，并流放了山南大小官吏及家眷一百余人等。朝野大为震动，在此事上，百官们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圣人霉头。

        山南是大周的南境腹地，距离边境极近，战略地位显著。圣人此举，不仅是给朝中官员敲响警钟，也是在为安抚边境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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