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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陇首云飞上


童飞卿全神贯注地默记上谕,末了不解地问:“陛下,这,陇坻一带又送吐谷浑又送吐蕃,这,我北梁能得到什么呢?”

        这孩子还是少了几分狡诈,凰玖笑着解释:“这是权谋,谁又说口头协议一定要兑现呢?”

        原来是画饼,童飞卿明白了,“诺,臣领命。”

        “御膳房进献了一品栗蓉酥,带回去你们两口子尝个新鲜。”

        “臣与三殿下谢陛下赏赐。”童飞卿自宦官手中接过食篮,“臣告退。”

        使团分别抵达拉萨与伊州,这两个小国之主听闻北梁与焉耆要开战,那肯定没有捣乱的胆量和实力。甘王欠着人情,藏王拿了钱粮,对北梁皇帝提出的合理请求再没二话。

        太安七年,焉耆质子海格鲁私自离开理藩院,试图潜逃回国,被北梁边界戍军拦截,扣押在武威。海格鲁羸弱不堪,舟车劳顿后病情加重,竟至不治,七日后病亡于武威驿馆。北梁遂派遣使者前往焉耆王庭,要求焉耆致歉并再遣质子入中原,否则便要归还衡阳君母子,两国和平罢战的协议就此崩塌。

        使者受凰玖特意的嘱托,要多多观察焉耆王庭的格局,尤其是衡阳君母子在焉耆是怎样的身份地位。毡幕中两个卫兵两个侍女,中央摆着熊皮鹿角的交椅,一左一右两位护法样的大将,一人提着刀,一人抱着刀,都用饿狼一样的目光审视着中原来使。吉达可汗站在交椅旁边,他身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素白长衫,披着一件虎豹狼皮的坎肩。他腰间系着银带,挂着好几口大到可汗刀,小到鱼肠匕首的腰刀。

        使节好好打量了吉达,这位可汗面庞犁黑,高鼻梁深眼窝,浓眉大眼,神色恰恰是凶悍与灵秀之间最佳的结合。吉达的形貌若在中原,那毫无疑问是夷狄之辈;可在这草原广漠之间,便好像是个儒雅君子。他垂着眼帘读国书,长身玉立,尤其穿这一身白,倒有些肖似他们的宁王爷,只是更魁梧苍劲了些。

        如今的焉耆乃是回鹘西迁,加之途中兼并月氏、林胡、薛陀罗等部落,融合而成。焉耆王族皆为药罗葛氏之后,回鹘人尚白,素绢又向来价贵,故而也只有可汗与可敦能够穿白衣。

        吉达览罢微微一笑,开口便是一腔流利的雅言:“犬子企图私逃回国,实在是太失体统,也活该他病死在半路上。至于,北梁皇帝后续的要求,本汗考虑考虑再给答复,来使请回营帐休息吧。”

        “大汗,北梁皇帝还要我们怎样?”苏赫巴鲁用吐火罗语问道,他能大致听懂雅言,但自己说却费劲,更不识得中原文字。

        吉达又用吐火罗语把凰玖的国书给他的两位心腹读了一遍,而后往桌案一铺,“这小娘们比她爹凶悍多了,态势这样强硬。你们看看,我该给凰玖一个怎样的交代呢?”

        苏赫巴鲁率尔答:“我们的王子死在了她的地盘上,凭什么我们给她交代?好像我们就怕她一样,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吉达不紧不慢地坐回了交椅中,“打赢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苏赫巴鲁上前几步凑到书案前,“大汗你没听说吗,那小娘们新盖了一座宫殿,据说用了万钧的黄金万斤的玉,帘子都是拿珍珠串的,你就不想去看看?”

        “瞧你这没出息的嘴脸,金银财宝还没见过吗?”吉达扒拉了他一下,“我倒是想看看,那个明艳蛮横的小娘们生得什么模样。查盖,你说呢?”

        哈日查盖答道:“旸城宫在金陵,北梁皇帝在睢阳,林道敬那个悍将就拦在张掖,只怕那金玉和美人,不是想看看就能看见的。”

        “左大将所言极是,眼下尚不是能够对北梁宣战的时机。”以纱巾覆面的妇人又屏风后走出,她说的是吐火罗语,穿着是焉耆服饰,但发髻却是中原风格。

        见曲倩走了出来,苏赫巴鲁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倒退几步,他一贯把这个满腹阴谋的女人视作妖妇。“要不打不就更容易了?把你和那傻七送回去不就好了?”

        吉达挑了挑眉,看向曲倩,“确实,这样再省事不过了。”

        “可汗看了凰玖的国书,怎会看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曲倩又说回了雅言,“即便可汗有意回避她的锋芒,她也一样有法子挑起争端,若是我与北裕回国途中再遇到不测,凰玖还是会把这黑锅扣在可汗身上,兴兵讨伐。”

        “说来说去,还是得打。”吉达摊手道。

        “是要迎击,但不可全力迎击。”曲倩道,“两军相峙,若欲得利,则应外乱而内整,外钝而内精,隐谋密机……”

        “别给我说书,明白地说。”吉达不耐烦地打断,这女人总拿着一股文化劲儿,这是他最烦的。

        “中原曾经有个圣贤姜子牙,可汗听说过吧。”曲倩只好简明地解释,“他的六韬中写,当对方养精蓄锐气势汹汹之时,不能硬碰硬,这样即便是胜也是惨胜。不如,假意示弱撤退,韬光养晦,且令敌方以为得胜占了上风。凰玖本就是个贪恋权欲的偏执之人,如今她风头无两,北梁蒸蒸日上,可盛极而衰。数载以后,国富民殷,北梁人个个家境殷实生活优渥,还会有人甘心当兵打仗吗?凰玖手下皆为争名逐利之徒,面和心不和,日久天长必生祸乱。等到北梁国内大乱时,可汗再挥师东进,北梁唾手可得。”

        哈日查盖抱臂沉吟,苏赫巴鲁也不知听没听懂,皱着眉挠了挠头。吉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二人出去。哈日查盖施了礼,拉着没明白过味的苏赫巴鲁出去了。

        “干嘛干嘛,都没商量出个结果,怎么就把咱们两个赶出来了?”苏赫巴鲁用胡语说道。

        “大汗这是有话要单独跟她说。”哈日查盖解释道。

        “这是焉耆的事,咱们两个焉耆人没有说话的余地,她一个北梁凭什么替我们拿主意?”苏赫巴鲁不服地道。

        “拿主意的只有大汗一个人,你还信不过大汗吗?”哈日查盖反问。

        苏赫巴鲁无可作答,嘟囔着道:“我是担心那妇人施什么妖术哄住了咱们大王。当谁看不出来,那女人身子跟着大汗,心里一直惦记着北梁。她忘不了她皇宫里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大汗要是上了她的套,帮她回了北梁,她还能这么百依百顺地伺候咱们大汗吗?”

        “你怎么就觉得是她哄骗大汗,而不是大汗在戏耍她呢?”

        “什么意思?”

        “那妇人跟了大汗快四年了,处处出谋划策逢迎讨好,可大汗至今都没给她个名分,你说是为什么?”

        “她曾经是北梁皇帝的女人,还生了儿子,大汗怎么能娶她呢?”

        “大汗又不是没纳过寡妇,”哈日查盖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道,“这说明不是她勾着大汗,而是大汗吊着她。连你都看得出来她另有所图,而且翻脸不认人,大汗还能看不出来?”

        “那为什么还都按她说的办呢?她现在孤立无援才这么乖顺,可一旦回了北梁,她就反客为主了啊。”

        “你说北梁的兵马由谁做主?”

        “北梁的皇帝啊。”

        “那曲氏推翻了凰玖,立谁为皇帝?”

        “她儿子傻七。”

        “那傻七得听谁的话?”

        苏赫巴鲁想了想,“听大汗的话?”

        “对呀,所以北梁名义上是曲氏和她儿子的,那实际上不还是大汗的吗?那小子要敢不听话,大汗抬抬手就废了他。”哈日查盖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大汗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得了,这些事你又想不明白,还想他干什么?”

        王帐中,曲倩将地图铺在桌案上,跪坐着道:“凰玖出兵远征,绝不会跃过天山。我们如今驻地的西北,天山与金山之间有一片沃野,足足有此处草原的三倍大,不妨暂且西迁。那里水草丰美,与北梁、吐谷浑乃至吐蕃都相隔甚远,对于可汗厉兵秣马蛰伏待机再适宜不过。”

        “你的意思就是北梁人马一到,我们就收拾东西跑路呗?”

        “非也,若是走得太干净,反而引起凰玖的疑虑。”曲倩道,“只收拾起金银细软,辎重营寨一应留在原处,牛羊车马也可留下一部分,伪做落荒而逃。”

        吉达双手抱着头地往后一仰,“你倒是很了解北梁的皇帝。”

        曲倩攥紧了素拳,“在她手里吃过不少亏。从前我权倾□□,她轻易动摇不了我的地位,可如今不同了,我得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明明是寄人篱下,却还要死撑着昔日的面子,真是好玩得很。曲倩看不明白他这笑容是什么意思,便问:“可汗可是还有所顾虑?”

        吉达摩挲着她的下巴,笑答:“我最喜欢看你这幅,小心翼翼讨好我的模样。”鼓励听话的狗才会有这样的举措,他轻贱人的手段曲倩早都习惯了,这都算是客气的了。曲倩微微垂下眼帘,也无法挣脱,她只有搏得了吉达的怜爱和庇护才能够在焉耆活下去。侍奉吉达比侍奉明帝要艰辛多了,女人在吉达眼里本身就没多少分量,何况她这个北梁的女人,最多就是个逗乐的玩物而已。恶劣,而又十分地精明,这样的人最难相处。

        “所以吉达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执行后续要求,就把你给赶回来了?”凰玖拿金簪拨着九华灯里的灯芯。

        归来的使者在大殿中央,头也不敢抬地回话:“回陛下,确是如此。”

        “呵,一事无成,你也真有胆子回来。”凰玖吹了吹金簪的尖,又别进了发髻中。

        使节赶紧跪下,“陛下赎罪,微臣确实尽力了,可这吉达又油滑又强硬,微臣几次开口都被他搪塞了回来。”

        “那你可见到了衡阳君母子?”凰玖又问道。

        “回陛下,微臣在焉耆王庭期间确实看见了衡阳君母子,不过并非是由吉达可汗安排的会见,只是看见了一个中原的女子穿着焉耆服饰往来打水,也看到了衡阳君跟其他焉耆的男孩玩耍。”

        如此看来,衡阳君母子在焉耆并不受待见。“就你这点本事,真不知道你怎么混进鸿鸬寺的。”凰玖毫不留情地谴责他,“以后有外差可别再领了,出去丢北梁的脸,下去吧。”那使者挨了陛下批评,磕了几个头就赶紧溜了。

        凰玖来回踱步几趟,“看来吉达可汗也怀念征战沙场的日子了,那朕就送他一个可以驰骋的疆场。择善,去传北宁、专行俭、薛泓嘉、郑士桐,还有元捷到两仪殿议事。”元捷便是凰玖再三斟酌的,统领第三路兵马的统帅。

        北梁这边的兵力部署尽可能地在暗中进行,但十数万人马运转难免会走漏风声,郑士桐提大兵抵达张掖时,对面的焉耆也已筑起坚实的土城,这势必是一场双方都卯足了力气的大战。郑士桐虽为主帅,但由于没有与焉耆交战的经验,前两战都是由林择善带兵,郑士桐在城头观战。

        林道敬不负所望地,连败了两场。

        睢阳的皇帝接到战报龙颜大怒,当即发了廷寄谴责郑引为将无能不说,还特地移驾骊山的甘泉宫督战。皇帝在离宫只断军务,其余的国事统统交给了北宁。这位前不久才刚刚被皇帝斥责了一顿的千岁爷,得授摄政王印绶,准用蓝批,只差一步就可以飞身九五。

        “闹了半天这北梁不就是只纸老虎吗?也太不禁打了!”苏赫巴鲁又胜了一战归来,一边摘着腕甲一边说道。

        哈日查盖的思维没他那么简单,冷静地分析道:“从前我们也跟林道敬交过手,这小子抡着一杆板斧,打起仗来不要命,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北梁派遣的兵马少说也有十万,可林道敬第一次带兵一千五,第二次带兵一千,第三次还是一千。这带兵的统帅主帅明知林道敬不敌,不仅不给他增兵,还再三派他迎战,莫非北梁将帅不和?”

        “戴罪立功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定是林道敬自己再三请命出战呢。”苏赫巴鲁道,“只是没想到又被爷爷我杀得望风逃窜了,哈哈哈!”

        吉达没搭理自鸣得意的苏赫巴鲁,转而看向曲倩。这诈败的行军之道肯定瞒不过曲倩,别看凰玖还写了廷寄骂郑引,其实都是他们一早商量好的,演得还有模有样的,就是为了降低焉耆的防备之心。“林道敬连败三阵是为了观察我方用兵的特征,伺机寻找软肋,今夜北梁必来劫营。”

        “刚打了败仗他还有本事来劫营?”苏赫巴鲁不屑道。

        曲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后悔刚刚那话不该用吐火罗语说,只好再给他解释一句,“正是败了才会劫营,这是兵法。”

        “那就吩咐将士们轮班值夜,严加防范。”哈日查盖说道。

        “不,要让他来劫。”曲倩反驳道,“一切如常,不要让北梁察觉到任何异样。”吉达勾了勾嘴角,点了头。当夜,可汗大摆庆功宴,饮酒直至夜分才各自会帐休息,实则将领们都是戴甲抱刀,佯作酣眠地等着北梁的轻骑深入大寨。许多焉耆人都是被明晃晃的刀尖惊醒,而后再次进入了长眠,剩下的部队也难以组织有效的反抗。本次劫营林道敬带了五千人马,斩敌千级,火烧敌营。焉耆的将官保护着可汗逃奔酒泉,占据城池旧址扎寨,北梁轻易地收复了临泽与高台两县,战报和郑士桐下一步战略构想的奏章一起送到了甘泉宫。

        “姑姑,可是战胜了吗?”隆虑见她展露了笑容,便问道。自打去年起,隆虑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将会担当大任的世子了。虽然还是图安逸,但能够深入思考所学的课业,举一反三,令他的师长们无不刮目相看。此番因北宁刚开始执掌大局,宁王府里难免闲杂人等来往绸密,于是便让隆虑跟着凰玖来到骊山小住。凰玖把奏章压在了镇纸下,只把战报递给了他,隆虑看完连连赞叹,“林将军好生厉害,一次劫营竟就逼得焉耆撤退了二百里!”

        在一旁伺候的林择善忙道:“世子爷谬赞,多亏陛下缜密绸缪,我军才可大胜。”

        凰玖一笑,“世子爷夸你兄弟,你推辞什么?隆虑还小,别教出个油滑的孩子来。”

        隆虑无心理解其中关系,转而问道:“姑姑,既然我们能够轻松取胜,为什么还要连败三阵,挫败军心呢?”

        “这叫兵不厌诈。我们假意示弱,才会让敌人疏于防范。”见隆虑闻言沉思不语,凰玖便问,“怎么了?”

        “兵法师父还没教过我,但师父有教过人无信不立,蛮貊之邦尚且言信行笃,何况我中原礼仪之邦?”隆虑说道,“侄儿不解,明明我们可以取胜,为何还要使诈?”

        “问得好,”凰玖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你师父还教过你什么?”

        “师父常说五叔便是恺悌君子,要我向五叔学习。还告诉我千万不要成为秦司徒之流,不仅私德败坏,而且朋扇朝党。我再问那为什么这样的小人,姑姑还会委以重任,师父便不答了。”

        听他这样褒贬时政,林择善赶紧拦他,“世子爷,陛下纵然疼爱您,这些话可不敢乱讲。”

        若是皇帝认为是有人教唆隆虑这样诋毁朝廷重臣,那首当其冲的嫌疑对象便是北宁。凰玖倒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北宁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无论是对什么人不满都会直接到她跟前来说,他没有聪明到会借孩子的嘴谏言。隆虑今日能这样耿介地问她,可见他的师父确实是个刚肠嫉恶的方严之人。若换了山岁承那种谦容抑让的人来教世子,他还真不会思考这么多。凰玖没有怪罪他,反而半逗孩子半认真地问道:“那依你看来,姑姑算不算得是君子?”

        “姑姑赈救灾民,平定匪寇,但也对敌军使诈,包庇佞臣……不好说。”隆虑皱着眉,一副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这就对了,姑姑身为皇帝,注定不能用天下人所共适的标准来评判。春秋你也读过了,齐桓公身溺于妇侍而谋因于竖刁,可无碍于他行远征暴,劳者不疾,驱使朝天,诸侯不怨的功业。而宋襄公呢?固守所谓的仁义,拒绝打击未济之师,结果是怎样的你也很清楚。仁义诚信这些都是与亲朋交往必须要遵守的,可面对仇敌,就可以适时施些卑劣的手段。孔夫子不也说过吗?不能以德报怨。做为当政者更应该学一些小人行径,不仅是为了对付敌人,也是为了能够识破心怀奸险之人的鬼蜮伎俩,见招拆招。”凰玖道,“为君之道,不仅是君主要修得自持,更重要的是选贤举能。而用人,最讲究忠奸相抗。若朝堂里都是奸臣,他们以禄利为先,不顾道义,自然会霍乱纲常。可如果尽是忠臣当政,他们彼此之间同心共济,反而会把皇帝排挤到政权的外围。隆虑,将来你也会成为皇帝,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隆虑依旧皱着眉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凰玖往引枕上一靠说道。

        隆虑十分认真地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父死子继或者兄终弟及。如果必须要父王或者姑姑你去世了,我才能够登基,那我宁愿不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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