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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青锁照朝班


山岁承笑着点头,“陛下与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还用说?”凰玖笑着反问,难得山岁承肯主动开个暧昧的玩笑,“继续,还有第三条。”

        “这第三条,臣受盐铁官营的启发,以为可将山林池泽之所得纳入朝廷税收的款项。”山岁承道,“田赋与盐铁酒税是大宗,原先就是归诸大司农;山林川泽之税不多,大可归入阙城中馈,供陛下私用,也辛苦大司农归帐就是。“

        凰玖摆摆手,“这倒不必,朕没有嫔妃儿女的,无非是太后太妃住在宫里,能有多少花销?山林川泽税可以收,收上来也归到国库里……这一项不用大司农,让北戎来办就行。回头你去一趟门下省,叫他们照着你这三条拟出一道诏书来,详细的章程份额就由你来定。”

        “诺。但不知,明日朝会,臣该如何奏禀?”

        “唔,多报喜少报忧呗,多禀报些你的功绩,朕才能好好赏你。”凰玖把那一厚摞民事薄收好,“岁承,还没用晚膳吧?一会别急着走,陪我一同用膳吧,大半年不见,我长叹充幽闼啊。”

        “诺,臣领会陛下圣意,臣恭敬不如从命。另外,臣还有一言。”山岁承拱手道。凰玖道:“直说便是。”

        “陛下,此行臣等与乡绅打交道,楚大人出谋划策,辛苦万分,还望陛下恩泽也要被及楚大人。”

        “奉常大人替他请封,我当然从命了。立功受赏,这是应当应分的。诶,楚隶也是钦差大臣,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复命?”

        山岁承笑了笑,“陛下这是自唱自话了。您批复的折子都是楚大人与臣一同拜阅的,您的朱批写得风花雪月,楚大人是读书人,哪还好意思陪臣同来谒见?“

        “好啊岁承,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也轮到你来编排我了?”凰玖扯着他的袖子道,山岁承明知她批复时言辞不整肃,还拿给楚隶一起看,显然也是受用这份额外的皇恩的。这人,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老不肯坦荡承认。

        “那些风月诗文都是陛下自己写的,怎么怪起臣来了?”山岁承虽不直说,也是思念她的,今日久别重逢,不免多饶舌几句。两人抛开了君臣之礼同桌用膳,凰玖还兴致勃勃地开了一坛太康年间窖藏的紫金醇,山岁承劝阻她,“罢了吧,陛下明日一早还有朝议呢,何况臣一会出宫还要去尚书署,尚书令们拟诏也得费些功夫……”

        “我都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就喝三杯,不耽误事。”凰玖撒了个娇。然而这少用的手段也的确奏效,山岁承跟她边饮酒边叙旧,这顿晚膳用了有小半个时辰。而后,山岁承赶着去门下省,凰玖又拿起案头的民事薄一条一项地细研究起来。

        先是姓皇甫的、姓南宫的、姓梁的、姓薛的;往远点的还有周家、景家、刘家、李家,皇亲国戚倒是众志成城,哪家也没落下。其中不乏有前阵子刚刚受过褒奖的,刚刚领了差事正在办的,以及刚刚立为储君的,若是把这些人统统查处,岂不是她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有谁敢出头挑担子?杀鸡儆猴是杀不得的,不过——凰玖这时看到了一个熟悉却不亲切的名字,从俨——倒可以隔山打牛。

        太兴末年,这位大人可是曲氏的忠实拥护者,明里暗里跟凰玖打过不少擂台,几次差点把东宫逼到绝处。凰玖登基以后忙着打仗和科举,当然也是为了做出宽仁的样子,因而一直没顾的上收拾跟她作对的汇毓党残部。现在把柄送到她跟前了,她一时间还动不得从俨。眼下,推行山岁承的新政是第一要紧事,查办占地官员倒是次要。一旦收拾了从俨,反倒叫外头的官吏议论皇帝公报私仇,反而叫人忽略了新政,岂不得不偿失?

        次日朝议,山岁承与楚隶回禀了此行的收获,共补缴俸米十四万四千石,补缴田赋三百二十万两纹银。为表皇帝嘉奖功臣之心,山岁承赐爵安阳县侯,这可是太安年间赐爵臣下的第一例,可见山奉常真真是陛下的宠臣;楚隶升从四品都内令。而后,皇帝又隆重地颁布三条政令:一是限田令,规定每口置田最多一百亩,且同一人的名下不可多处置田;超出份额的和异地田产统统缴纳充公,再按人口分给没有土地的农民。二是訾粟令,有多少亩田就得交多少赋,不叫富的越攒越多,贫的越缴越少。三是山泽令,把原来那些没有主的非耕地都划归官营,税收交由少司农登记入账。以上三条,务必在来年三月前在各地州郡府县落实,如有不从者,抄家论处。

        诏书一下,朝中百官纷纷汗颜,从三公九卿到文武散官实在没有几人是一项都没犯的。即便不是他们自己,家族中的恶亲戚也得在郡望中打着朝廷大员都名号敛财置地。

        凰玖瞧出了他们的窘迫,便宽容地道:“先帝晚年恭俭在宥,故而教底下人一个赛一个地无法无天。如今朕更化革新,凡是诏令下达后恪循慎行者,一概既往不咎。”一众臣工适时逢迎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凰玖扫视过朝班,忽而点名道:“太中大夫,从俨。”

        皇帝点名这个人是出乎百官意料的,被点名的这位自己也没能料到。太兴年间从俨就与东宫殿下结了梁子,太兴十七年因元昂官船沉江之事使汇毓党遭受重创,他怕再留京中会遭遇不测,便自请外放做柴桑太守。从俨深感步履政坛如临万丈深渊,一朝失足便是万劫不复,须得给自己留有后路,于是在柴桑购置了千亩良田。先帝临终之际他正任着侍御史,还曾狠狠地参了东宫一本,谁料凰玖即位后并未裁制他,只是将他改做了太中大夫,照旧上朝领俸。如今他又撞在皇帝的刀口上,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从俨硬着头皮持笏出班,“臣在。”

        “朕记得太兴年间,从大人曾做过籍田令?”从俨班中位置并不靠前,凰玖看不清他的样貌。说来好笑,他们较劲较了六七年,可若真是穿着常服迎面碰上,大约彼此都认不出来。

        从俨不解她何意,如实答道:“回陛下,却有此事。”

        “哦,那想来从大人也是熟知农耕之事,朕有意辛苦从大人主理限田令在各地推行,从大人意下如何?”

        这一条旨意更是使得朝班暗惊,皇帝居然是要任用从俨!从俨愣了片刻照理说新政所设之事皆宜有司负责,可他如今这个太中大夫乃是文散官,本就是哪有差事哪就用,也不算是越俎代庖。“陛下,臣德薄能鲜,唯恐难担如此大任。”

        “从大人这话就是搪塞朕了,”凰玖笑道,她可不会让从俨这样就逃了,“推行新政并非是为朕充盈用度润色功业,就算从大人还为从前的事记恨朕,也该为天下万民计,暂且抛弃前嫌啊。”

        皇帝这话可任什么人都担待不起,从俨连忙跪下叩头不止,“陛下严重,臣万死不敢当!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定当庶竭驽钝,全力以赴。”

        “哪里,从大人才学盖世,朕是领教过的。”凰玖阴恻恻地说道,“具体的情形和章程,你跟山奉常商议着办就好,朕候着你的佳音。”新政三条,以头条限田令最得罪人,凰玖可舍不得光用自己的人来啃这块硬骨头。正巧有从俨这把刀在手,她一面拿着从俨自己置田的小辫子,逼着他推行限田令,教他担众人的骂名;一面又当众提起太兴年间的摩擦,彰显皇帝有容乃大的胸襟气魄,坐享美誉。訾粟令由大司农薛轼办理,当年生效;山泽税一项归少司农管,然而北戎不便离京督办,便由楚隶跟进。

        虽然办差的名单里就那么几位,可朝野上下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昨天晚上山奉常回京后家都没着就进宫面圣,那么皇帝的新政出自于谁的建言献策,新政推行时谁的话管用。他们不知山岁承早已将田产薄都交给了陛下,只当是这罪证还压在他手里,若是能求他把证据隐匿下来,从俨那边无根无据地也就办不到自己家,便可昧下这些超额的田产。因而接下来的几天,山府门前车水马龙、明枪暗箭皆是钻刺打点来的。山岁承自己是才高行洁,平时就不怎么与朝臣往来,没有包袱;为了这档子事来求他的人,无论官阶高低,从属哪一派的,山岁承一概是和颜悦色地请进来,说说笑笑地清淡款待,然后再连人带礼不着痕迹地请出去。不少人都被他的太极打了一头灰,懊恼地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另一位天子宠臣。与山岁承这样的孤直不同,这一位可广招门客,宾朋满座,而且与山岁承交情匪浅,若请动这一位去登门拜访,说不定能撬动这座巍峨青山。

        秦勒之本身没有被牵扯进限田令的,他是想置田可还没来得及置田。官场险恶,人心难测,谁不想给自己留点余地呢?大概除了山岁承这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没有人愿意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左右不少朋友向他开了这个口,秦勒之也乐得卖他们个面子,过两天就去拜访山府。

        做愚守拙不是真的愚拙,不近人情不代表不通人情,秦勒之从来没登过他的府邸,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趟,山岁承心下立刻了然,忙到门外相迎。

        秦勒之笑盈盈地拱手道:“山大人别来无恙,此番归来大人可成了满朝上下炙手可热的红人了,可否还记得旧日同僚?”

        山岁承也拱手答道:“秦大人打趣,鄙人不敢当。廷尉署案牍繁忙,秦大人拨冗来探望,属实令鄙人蓬荜生辉,请。”

        “山兄这是哪里话来,眼下朝务无非是在商与农二字上,我这个廷尉署可是闲得门可罗雀。我怕如今想高攀山大人的热灶,都没有门路呢。”秦勒之跟着他走进去,一面接着寒暄,一面打量着山府之中。同样是早年落魄壮年发轫,山岁承与秦勒之正好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的两个典型。秦勒之是吃够了苦,再不肯在口体之上委屈自己,水榭楼台、奇花异草、檿丝笙篁、温香软玉。山岁承则好像早服还丹无世情,可能是苦日子遭多了,也可能是为着他半吊子师父给他算的那一卦坎卦,他依旧是苦行作风。在秦勒之眼里,这就属于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明明跟他一样是两千石奉禄的高官,私下里得皇帝的赏赐比他还多,山岁承府里居然这样冷清:院落中栽着几管不怎么名贵的竹子,摆放了几座不知出自哪里的崎岖山石,房屋也是按着规格来一砖一瓦都不添,更遑论什么兰花香草什么雕梁画栋了。还是皇帝敕造的府邸呢,乍看便像是个不受待见的孤臣的院子,面上强撑着派场,可内里囊中羞涩的那种。

        “秦大人此言真是折煞鄙人了,请坐,”山岁承将他让进大厅上座,“久不归府,这茶都是旧茶,前几天数位大人贵步临贱地,险些闹了老大的笑话。这才吩咐管家去买茶,可也不是一枪一旗的上等茶叶了,秦大人莫要见笑。”他屋内铺陈还说得过去,好歹像个九卿之首的厅堂,摆放的陈设一看就是从宫里出来的。总结一句话就是,皇帝赏的,山岁承不会藏着掖着,一应摆到台面上;皇帝没顾及到的,他自己也不会额外置办。

        “有劳。”秦勒之接了茶盏道,真的就是寻常的茶,当然,他的这套茶具也不大相配一等一的好茶,“日前那么多达官贵人派人致意山大人,怎么还没给您奉上几斤明前茶吗?”山岁承说话是一句一句尽力往外支开话题,秦勒之则是一句一句地往限田令上绕。

        山岁承连连摆手,“秦公莫要挖苦我了,承蒙诸位同僚大人的抬爱,山某受用不起。秦公今日移步我寒舍,若是与我叙旧,那山某当设宴款待;若也是为一个田字而来,山某可不敢与您并座了。”

        秦勒之笑了两声,“山兄不等我开口就要堵我的嘴?你我相交多年,你清峻高岸我怎能不知?人家来有求于你,自然都是说些好听的,山兄听了多少天想必也腻了。在下不才,特意来说点不好听的。”

        山岁承挑眉,“请秦公赐教。”

        “不敢当。山兄如今巡查过各地,又拟出了三条新政,旁人皆以为山兄就此飞黄腾达,可我却明白山兄的苦处。訾粟与山泽暂且不论,先说限田令这一条,便是一局难破的棋。”秦勒之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薄册子,放在了书案上,“在我看来,这些超额置田的人可分为三类。头一类是不得已而置,朝廷薪俸从来不因家中人口多寡而易,就拿九卿来说,一年秩比两千石。这两千石说少也不算少,如你我这般没有家业牵挂的,两千石绝对是绰绰有余;可说多也不多,若是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垂髫,族中再有兄弟叔伯,二三十口全指着这一个当官的领俸,这不是杯水车薪吗?”山岁承瞧见了他拿出的东西,想也不用想,一定是请求通融的官员名册以及代表他们诚意的礼单。山岁承只佯作未察,全神贯注地听他接着讲。

        “第二类则是不安分而置,这些人的俸禄虽足以家用,可手头并不宽裕。逢上婚丧嫁娶秀才高中,宴请宾客、馈赠筐币,这些场面事的开销指着哪一宗来补贴呢?若是把这些都蠲了,就得甘守清贫。除了如山兄你这样境界高超的,有几个当官的不是求个荣华富贵名声煊赫呢?”

        山岁承一笑,“秦公言重了,还是不乏有志之士,渴望着报效家国造福黎民的。山某也不是什么境界高超,不过是报答陛下知遇之恩而效犬马之劳。”

        呵,这时候倒把陛下搬出来了,秦勒之一面腹诽一面又道:“山兄说得当然是了,你我备沐皇恩,肯定不能是只图富贵显达之辈。可是这些人的这点私欲,也的确叫人不忍苛责不是?”

        山岁承点点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乃古君子之修德也。秦公所说的第三类人,又是如何呢?”

        “这第三类人虽不多,然个个都是国之巨蠹,乃不知足而侵田者。若说前两类,还略微情有可原,那么这些人则是用不餍足,盘剥敛财,哪管他国弱民贫!实乃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最该惩处正法,却也是最难挖除的痈疽疔疮。他们冥顽不灵,只要前两类人的田缴纳不上来,这些人势必攀比抵赖。如此一来,能缴得不缴,想缴得缴不出来,陛下政令滞涩难行,岂不叫陛下难堪?”

        “秦公鞭辟入里,受教匪浅。”山岁承答道,“不瞒您说,这差事,我也是无从下手难办得很。陛下虽委任的是从大人,但也有口谕叫他与我商量。可这,再怎么商量,总也有落实的一日,唉。秦公见事犀利,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好,有戏,秦勒之道:“不敢当赐教。山兄可还记得圣人之言?曰:事缓从恒,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事急则乱。其实,诸位大人也不是对陛下的限田令有所怨言,只是时间,催得太急了。如今已是五月,正是夏耘的时节,不过几个月便要秋收,倘或遇着个雷厉风行的官吏,圣旨一到就逼着人交田,那这伺候了大半年的粮食该算谁的?又或是这官吏动作慢些,等到了来年开春,秧都插下去了才知道,这地不归自己了。再或者,这田是祖上好几辈就置下了,那不成了逼着人家交纳祖业吗?”

        山岁承听明白他的意思了,给他斟茶道:“秦公所言入情入理,可上谕已经下达,总不好叫陛下朝令夕改吧?况且,谁能去御前开这个口呢?”

        “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公是叫山某去向陛下求情?”

        “劳烦山大人了。山兄您想,为这事上您门的,光是在京官员就让您不胜叨扰;来日限田令推向全国,地方上大吏的私产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您略施一施援手,万千同僚感念您的恩义呀!”秦勒之说得慷慨激昂。只要陛下能够缓期执行限田令,那些侵田的便有闪转腾挪的余地,或是变卖或是转让给世交门生之类的亲信,总比白白交出的好。

        他们的小算盘山岁承焉能看不出来,他笑了笑,“秦大人抬举我了,且不论我能否说动圣意转圜。我要开口求缓期,可缓多长时间合适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即便陛下体恤准许缓期,可到那时候秦大人所说的这三乱就消匿了吗?秋日里该收割还是要收割,春日里该插秧还要插秧,谁家的祖业,仍是他家的祖业。”这一席反问,问得秦勒之哑然片刻。

        山岁承见他不答,便又道:“到了那时候,如若同僚们又来向秦大人诉苦,大人您该当如何?再向陛下求一次缓期吗?一缓再缓,缓到十年二十年,那圣旨不必儿戏还儿戏吗?山某愚见,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限田,那就宜早不宜迟。拖延得时间越长,朝中同僚之谊愈发深重,届时如何忍心再下那个狠手呢?”好家伙,白费那么多口舌,他还是不肯求这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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