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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为君寻取却茫茫


凰玖捏了捏他的下巴,笑着说道:“泓嘉,你的醋味呛到朕了。”而后一掸衣袍,站起身来。

        “陛下要去哪?”薛泓嘉也起身问道。

        凰玖站定,回眸一笑,“去找山大人。”

        薛泓嘉拧起了眉峰,低下头去。

        凰玖噗嗤一笑,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朕找他干什么?”

        “臣,臣不敢。”语气中不满的情绪不容忽视。

        “卫尉这个职位空了置许久了,薛卿可愿意出任吗?”凰玖见他神色中略有惊讶,更觉有趣,伸出手道:“走吧,朕亲自带你去吏部登记造册。”

        薛泓嘉未敢迟疑,握住了她的手,跟了上去。

        又是一次两军交锋之后,林道敬带着两个亲信巡营,听到一座帐篷里几个士卒嚼舌头。

        “今天这仗打得痛快,我原先跟着刘将军,从没把焉耆打得这么屁滚尿流过。诶,你们这边,这位裨将军可以啊,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上了战场不要命一样。”

        “这位老哥,你刚过来不知道吧,这位林将军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就是宫里头,林大监家的兄弟!别人都是班师回朝了,皇上再赐封赏,人家是打完一仗,陛下就下一道旨进爵一等。来的时候是个公士,现在都成了公大夫了,可见呐,这不要命的爬得才快。”

        “呸!那小子才上过几回战场,杀过几个人?他那爵哪是靠杀敌杀出来的?还不是有个当太监的好兄长,在陛下身边多吹吹风儿,要啥啥没有啊?”

        “说的也是,咱也拼命,怎么不见给咱封个什么大夫的当当?”

        “嘿,你能狠下心去了自己的老二,再学一身献媚邀宠的本事,把陛下哄高兴了,上大夫又有什么难的?”

        “诶诶,我听说陛下跟那大监,早就暗通款曲呐,你们说这事是不是真的?”

        “不会吧,太监都净了身了,怎么……”

        “怎么不能?谁说到了床上只能用老二的?人家啊,肯定也是身怀绝技,我跟你们讲……”

        林道敬驻足帐外,搭在剑柄上的手攥得青筋暴起,听到这实在无可再忍,撩起帐帘就闯了进去。“好你们几个王八羔子,扯淡都扯到陛下身上去了,腔子上的狗头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那五六个军校赶紧跪下磕头,直喊着“将军恕罪”。

        林道敬掣出佩剑,“方才是哪一个说本将军军功有假的?爷爷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剑杀起人来拼不拼命!”

        焉耆人春夏之际趁着水草丰美威风得很,可到了深秋时节,就明显地力不从心。穆思行瞅准了时机,兵分五路,将焉耆沙波罗的部队围进山谷之中。恰逢天降大雪,山中水源冻结,更是没有野物出没,焉耆人本就不随身携带粮食炊具,只好杀马,食生肉、饮血液、寝皮毛。围了整整四天,北梁未出一刀放一箭,沙波罗一千骑兵,全军覆没。

        林道敬下到山谷中侦查时,一半是冻死的,一半是饿死的,其中不乏有被吃掉血肉后遗下的人类白骨,以及蜷缩在马尸胸腔里取暖的,新的尸体。

        冬月廿六,捷报四百里加急传进睢阳,穆思行上奏请命是否乘胜追击。吉达可汗也意识到了北梁如今士气正盛,无法迎难而上,更何况冬日游牧民族本就难挨,便写了国书言和。焉耆答应自行西迁百里,并奉上十万两白银安抚边民,还答应了以后每年上贡宝马酒肉。这正巧给了凰玖休战的由头,下旨召穆思行与林道敬班师回朝,交纳兵符。腊月廿四,队伍抵达睢阳,皇帝亲自出城相迎,并与穆思行并辔入城。

        除夕夜,皇帝宴请群臣,封穆思行为武威大将军,并在京中修建官邸;林道敬按军功封爵左庶长,任武功将军,不日返程驻守武威;河朔君北桓戍守边邑有功,赐一等公俸禄,秩比七千石。

        凰玖这个年过得很痛快,这一次的大捷,终于让她在朝中立威了。大宴上,那些以往都看着太傅太尉脸色行事的朝臣,开始揣度她的脸色了。凰玖心下舒坦,亲自下座同北宁一起,给诸位臣工一一把盏,以示皇家恩德。

        二月开春,穆思行上书请命回凉州戍守,皇帝答以:将军劳苦功高,当在京中修养些时日。三月,穆思行再次上书,依旧被皇帝不了了之。一位戍守边关守了半辈子的大将,就被一个“好生赡养”,留在了睢阳京城。

        博学鸿儒科殿试的日子定在三月三上巳节,由豫王爷为主考官,山岁承为副主考。考题是皇帝亲拟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题目一出,考生们都瞠目结舌,他们各自早已准备过的大丈夫报国□□的论文,好像,一概用不上了。

        太安二年三月十四,殿试考卷由三公九卿一一阅过,山岁承将其送到了凰玖跟前,由皇帝钦点头榜十甲的名次。

        两仪殿中凰玖与北宁对弈,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有劳几位大人,放在旁边吧。山大人,先坐片刻。”言下之意就是要与他一同商榷了,山岁承依言在一旁坐下。

        北宁伸了伸腰板,望向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了,道:“要不今日先下到这吧。陛下先点了新科进士排榜,才是要紧事。”

        凰玖点点头,示意两边侍从把棋盘抬下去,“择善,上茶。”调整了一下坐姿,凰玖把托盘拉了过来,拿起考卷翻阅,“考卷是按什么序排的?北宁,你也看看。”山岁承略略一欠身,“臣等不敢冒昧排序,散乱排的。”

        凰玖一面读着本年学子的文章,一面感慨如今的青年才俊当真是满腹经纶出口锦绣,待到两人把十甲的文章全部细细阅完已过了申时。凰玖揉了揉眉心,“你们几个都是什么意见?”

        山岁承拱手道:“臣等意见不一而同。”

        凰玖拍了拍桌案,往后一仰,“那便依次说说。”

        山岁承起身到龙书案前,捡出了三张考卷依次摆出来,“这是太傅大人的意见,薛大人也认同。”

        凰玖瞟了一眼他拟的头甲,北宁也看着这头名的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凰玖道:“这南宫大人的眼光一如既往阿。太尉呢?”山岁承把这三张里的最末一份挪到了最开头,北宁一脸的瞠目结舌,凰玖还来不及嘲讽,北宁便道:“这太尉是看了辞藻华美便是锦绣文章阿。”

        凰玖扶额,“也罢也罢,秦大人的意见呢?”山岁承又挑出一份,放到了头甲位置上,二甲仍是南宫风颂拟的洪丰的文章,以南宫风颂拟的头甲为三甲,“秦大人,看好这一篇。”北宁看到这头一篇的题名:童遄,稍稍点了点头,看来是比较认同。凰玖拿起童飞卿的文章,再看了看,“山卿,你自己的看法呢?”山岁承打量了打量凰玖的脸色,又从案角捡出一张考卷,谨慎道:“臣以为,这个学子的文章,也有略许可取之处。”

        凰玖从他手中接过这专廉写的文章,又细读了读。山岁承只是推荐了一篇文章,并未提议次序,凰玖也便容他了。“北宁,你说说?”

        “臣弟以为山大人秦大人慧眼识珠,已把栋梁之才都捡出来了,臣弟看好的无出其右。”北宁轻巧的笑道,他舒服地靠在引枕上,如同落在黑檀上小憩的一只白鹤。

        凰玖白了他一眼,又翻了一遍十甲的文章,提起御笔排出了第四到第十。晚膳凰玖留了他们二人在宫中用过,而后北宁便出宫回府了,山岁承依旧被留下,随凰玖到了昭德殿。

        没有紧接着就提前三甲,而是倚在软榻里,以闲话的口吻跟山岁承聊着这众多心思各异的朝臣。山岁承被她拉着在她身边斜签着坐,尽管凰玖在他面前讽刺朝臣们的语言一句比一句犀利刻薄,但既然这是闲话,山岁承也只是顺势附和着,不敢臧否人物。直到了掌灯时分,她才再拿起那三纸文章。

        “童飞卿,文章自是澹雅深长,体近雅正,”凰玖掂量着童遄的考卷,平章道,“言语间看得出是个稳妥的年轻人,只是,太拘着自己了。朕这次出的题目,就是叫他们畅所欲言,捡自己擅长的方面论述。这样的学子可不敢再叫他读书了,再做学问非的把人都做得死板了。”凰玖摇着头说道:“若要稳当的政策,朕有你就足够了,他……”说到这,凰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秦勒之,他这样古怪精灵的一个人,怎么看中了这个学子的文章呢?”

        山岁承笑了笑,“陛下眼光挑剔了,年轻人想法能如此缜密实属不易。秦大人本人擅长出奇计,不代表他也欣赏想法新颖的青年人入朝。”

        “此言有理,眼下朕要的是能做事的人手,来冲破朝中老臣结下的大网,行吧。”她将童飞卿的考卷放了回去,正要再拿洪丰的卷子,却在半空停了手,“这个洪丰,文章自出机杼,淳古直切,几位大人都看他为二甲,朕觉得倒也妥当。最让朕犹疑的,是姓专的这孩子。”凰玖勾唇笑了笑,拿起他的文章再次翻阅,“岁承,你评一评这个专廉,专行俭?”

        山岁承道:“刿月鉥心,钩章棘句。”

        “说得好,恰切得很。”凰玖点头赞道。

        “陛下此言,是说臣评得对,还是专廉写的对?”山岁承反问道。

        凰玖轻笑几声,“都对都对。他倒是明白朕这个题目的用意,但是锋芒太过外露,处世之风太过浅薄,不过御下最是有效。先拿这个路子,瓦解了天门剑门这两座大山,朕也就能放开手脚做事了。朕怎么看都觉得这篇文章该更合勒之的眼缘阿,怎么会被他扔到了一边呢?”

        “专廉这个士子,臣在殿试的时候留意到他了,年纪轻轻俨然优游不迫,清迥浏亮,神色间颇有恃才傲物,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气势。秦大人或许是认为他有些清狂,想压压他的气焰。”山岁承答道。

        凰玖若有所思道:“换句话说,就是勒之怕这孩子将来成了大器,会不好驾驭?”

        山岁承沉吟片刻,这一句的确是他想说却不能说的,幸而皇帝说出来了。“秦大人的思虑也不无道理,不过陛下,臣以为做人可以未思进先思退,用人却是不能。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像专廉这样的少年才子,只有给他一方自由天地,他才能尽显才干,若久居人下,则会郁郁不得志进而不稂不莠。”

        “果然,还是承绍你胸襟博大。论才干,勒之泓嘉皆不逊色,他们就输在自己的那点小心眼上。”凰玖思量斟酌着,提起御笔给这三人定了次序,而后一摞都递给了山岁承,“就这样吧。明日辰时二刻发榜,未时十甲到太极殿来,跟你们几位重臣见一面说说话;小传胪安排在未时三刻,召头三甲到昭德殿来,朕要亲自会一会。”

        山岁承拱手道:“陛下英明。”言罢将三纸考卷塞进了怀里。

        凰玖疲惫得抬起胳膊搭在额前,半眯着一双凤目瞧着他,“岁承啊,朕遇见大事,只有你是靠得住的。”

        山岁承又一拱手,“陛下谬赞,臣虽才疏学浅,必为陛下为北梁效犬马之劳。”

        “好好,这种话山卿对朕就不必说了。”凰玖坐了起来,慵懒地说道:“朕乏了,山卿送朕回寝殿吧。”

        山岁承欠身,一副请御驾先行的姿态。

        凰玖嫣然一笑,张开两臂,歪了歪头道:“岁承,可否抱我回去?”

        山岁承愣了愣,随即无奈地摇摇头,俯下身轻轻地将她打横抱起。凰玖得逞地笑着,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仰头靠在他肩上。将这位爱撒娇的皇帝送回了寝殿,山岁承欠身道:“请陛下早些安寝,臣,告退。”仕女们过来服侍着宽衣,凰玖笑道:“有劳山大人了。”

        山岁承在昭德殿的月台上碰上了林择善,后者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山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山岁承也一脸疑惑,反问道:“大监此言何意?”

        林择善一面向寝殿里瞟,一面打量着山岁承,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跟大人,……不是,陛下没留您吗?陛下一向都很看重您的啊。”

        山岁承哭笑不得地答道:“陛下是挺看重我,那也不一定就是……那样啊。”

        林择善扶额,打着哈哈道:“是是是,奴才会错了意,多有唐突,山大人莫要介怀。”完善过后,他见凰玖独留山岁承,便以为是有几分意思,早早地就把昭德殿周围的宫人遣散,自己也站到了月台上。林择善时不时往大殿里一看,就见这灯火一直点着就有些意外,他还想着这山大人看着稳重,竟也是个劲头胜的。谁料这么好的气氛,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处到了这么晚,居然山大人就原封未动地出来了。

        山岁承道:“无妨。”理了理袖口,走下阶去,墨蓝色的长袍逐渐融入进夜色之中。

        太兴十一年,那时大殿下闺名还是委佗,她身量丰润了些许,她便赌气似的不肯进膳,每日只喝一点稀粥。林泽善等一干下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还被警告说不许去禀报皇上皇后。接连了半个月,有一天山岁承被她宣来请教土地丈量之事,结果谈着谈着竟然就昏了过去。太医来到扎了几针才转醒,那年长的太医老气横秋地一番长谈,写下了一个方子就被委佗礼貌地请出去了。当天的晚膳,山岁承坐在委佗榻边,连劝带哄地终于是把膳食喂了下去。

        委佗委屈巴巴地责怪着他,“再这样下去,本宫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你能担待的起吗!”

        山岁承笑着答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丽质天成,哪里会因这些凡间俗物蒙瑕?”

        “少说那些不着边的!本宫可是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胖了!”委佗愠怒地喝道,“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只怕真是连阁都出不去了!”

        山岁承又夹起一块雪绵豆沙送到她面前,“殿下若是不弃,臣愿意娶您。”

        委佗狐疑地看着他,低声问了一句:“真的?你真的愿意娶?”

        山岁承苦笑一声,“臣自然是愿意的,可皇上皇后也不会愿意把殿下下嫁给一介布衣呀。”

        委佗咬了一口雪绵豆沙,不再言语,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嫁给山岁承的确是她最希望的归宿,只是他如今无官无爵,连上折子的资格都没有。做官,当官最快捷的途径就是科举,山岁承的学识考中进士应当不是问题,只是……朝堂这汪水太深,科举,更是一个漩涡,多少学子踌躇满志地来到京城,经历了这个巨大的漩涡后,便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做着一介小吏蝇营终老。何况,眼下还不能摆明山岁承是她麾下的人,他面临着多方拉拢多方打压,很可能就在波翻浪涌中被消磨掉了,不行,不能拿山岁承去试这个险,科举入仕这条路不能走。委佗接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小口地喝着,也罢,再过段时间,把他外放出去做官,天地会更广阔些。等到什么时候,她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介入朝堂政务,山岁承才能入朝为官。

        “岁承。”

        “臣在。”

        “你能等我吗?”

        山岁承有些诧异她突然换了称谓,便顺着她的说法道:“等你?”

        委佗点了点头,神色坚毅地望向了他,“等我十年,让你安安稳稳,扎扎实实地立足于朝堂。”

        山岁承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唇角,“好,臣,唯殿下之命是从。”

        委佗悠远地叹道:“当然啦,你是我的人嘛。”

        太兴十三年三月,委佗封惠仪公主,下嫁状元陈泊平。旨意下达后,薛泓嘉跑到鸿都阁闹了一回,委佗好言安抚住他,回来又安慰被他好一顿吼的山岁承。

        山岁承绍道:“谢殿下关怀,臣无碍。薛公子,还好吗?”

        委佗抱臂,轻叹道:“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能想通就是最好,若仍是执迷,我也乏力了。”

        山岁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专注于桌案上的书籍。他总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稍稍触动他的心弦,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如他的表字一般,什么事都能受着,往常这是他最大的长处,可委佗如今却觉得不太好。他明明知晓她的一番情意,两人也琴瑟在御般地相处,怎么如今又成了本本分分的君臣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山岁承平静地反问:“臣问了,殿下就会回答吗?”

        委佗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坚定地道:“会,我会一一如实回答。”

        缄默片刻,山岁承轻叹一声,“臣,没什么可问的。”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我出阁吗?”

        “臣在意又能如何呢?”山岁承答道,“臣只能祝贺殿下喜结良缘,祝愿殿下琴瑟和鸣。”

        委佗错愕片刻,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那承你吉言,本宫会好好跟驸马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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