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武试第一，陈俊彦。”
曲鉴寒闭上双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快有百年了吧，他从未想过自己制定的法律有一天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好，爽快！”陈俊彦当下从袖中洒下遍地的红豆，红色的虫子从人傀耳中爬出，围绕着红豆啃食。
曲鉴寒所在地面瞬间塌陷，怒气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闪电般掠向场中的白面剑客。春泥剑尖所指，蔓延的漆黑虫海被瞬间割裂。
只要武举结束，那陈俊彦现在的行为便是侵犯六合疆土，曲鉴寒便百无禁忌，他再怎么不愿承认，现在都只有这一个办法。
“曲鉴寒，怎么说呢，你可真听话啊。”陈俊彦冷笑，似乎早有预料，他轻抬食指，黑色虫墙层层搭起，曲鉴寒一剑势如破竹，尽管有如此声势，那柄长剑的剑尖，也只得停在陈俊彦喉外三尺，再难寸进。
包围而来的蛊虫疯狂啃咬着曲鉴寒的身体，却也没有寸进丝毫。
明德府外倒下的考生却开始哀嚎，抱头蜷缩，甚至痛哭流涕，他们撕扯着自己的头皮身躯，直到撕烂丧命为止！
“曲城主啊曲城主，”陈俊彦绕过长剑，走到曲鉴寒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谁说我只下了一种蛊的，中害蛊使人产生幻觉，如下十八层地狱，迷心蛊虽迷人心智，但正是中和了中害蛊的致命性。这些孩子可都是六合江湖的未来哟，给你亲自送掉了性命。”
“哦对了，是不是感觉刚才那一剑少了三分力气，在槐城之中你曲鉴寒占着地利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但你发现没有，你的地利，已经被鸠占鹊巢咯。”
陈俊彦猛地一巴掌将曲鉴寒扇得倒飞而出，并指一道剑气砸下，场地龟裂，曲鉴寒生死不知。“科举结束普天同庆，那一时三刻之中，这天道气运便都在我身上，以为结束了武举就能打死我？猪头啊你。”
他像是想起些什么，扭头望向苏明卿：“说起来这位姑娘不知来自界外哪里，看着竟有些眼熟。”
“关你屁事。”苏明卿哪有什么兴致来与他闲聊，与楚木的问话中槐城现在其他的一般居民是在试前就已经转移到槐城外的一些村落暂时落脚，老孙老李和添花客栈那些熟人性命暂时不必担忧。所以现在，她该想想如何联合众人制服这位“中宫界友人”了。
“请姑娘慎言！”
这五个字突如其来，像是五块巨石压在了苏明卿的后背，将她的想法砸的统统粉碎。一位年轻的书生，对着苏明卿长长一揖。
楚木忽然冷笑了一声，这句话很有意思，也没什么意思。
“请，姑娘慎言。”这四座高楼的读书人在那位年轻人领头之后竟然不约而同作揖，却是在向苏明卿，不是让他陈俊彦滚蛋，而是让她慎言？
楚木打了个呵欠，离开了护栏，直接满上了一杯酒，慢慢喝了起来：“苏姑娘，这样你还想着管他们么？要不要我给你翻译一下他们在想着什么？年轻人嘛，义愤填膺，想的无非就是，这个情况下你还敢对这位……大爷，如此不敬，你不惜命我们可还年轻。又或是什么，素质差点的，装什么好人阿你，一身正气有用么，你这么厉害你来救救我们这些六合未来的栋梁，江湖未来的砥柱。还有大概是，命苦哟，已经几百年过去了，怎么还有这么拎不清的人，既没脑子还害人……”
他食指抹着酒杯边缘：“至于看多了书，看多了人间的，更好理解，大义，格局。现在激怒陈俊彦明显不是个好的选择，现在的目的，是要保下这些将来的火种，不至于让青冥州未来一些希望都没有。苏姑娘，你性子直，想到什么就去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说真的，你在这读书人小心思扎堆的世界中，真的很难活得开心。”
“唉……”韩月舟闭上了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
楚木的一句句话为苏明卿的世界抹上灰色，直至世界完全消失了色彩。突然想到李先生说书的时候当时道一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是个什么滋味。
她低垂着眸子，修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秋水眸子，看不清神采。在楚木惊讶的神光之中，苏明卿从高楼一跃而下。
梨雨门城头之上，凉秋剑忽然颤抖起来。
白衣的姑娘如同魅影一般浮掠，顷刻间出现在陈俊彦的身后，手中握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长剑。她甚至没有刺出，陈俊彦的手指便先她一步停在长剑剑身，轻轻一弹。刺耳的尖啸顺便遍布全场，苏明卿虎口龟裂，鲜血喷涌而出，再克制不住长剑颤抖，长剑倒飞而出落地，一截截断裂，化为齑粉。
“多好看的脸蛋啊，可惜了。”陈俊彦并指挑起，虫群如海啸般跃起。
苏明卿能跑，但是她的全身上下都被陈俊彦的剑气压制地动不了，右臂失去知觉，蜂拥而来的虫群撕咬着她的裙摆，在眼前的像是只有死亡——但在她灰色世界的余光中，出现了一抹白影。
高楼之底，有书生轻轻叹气。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咚！”
陈俊彦只觉得背后有寒气爆开，像是从三途河中怒冲而出的阎罗！他下意识向后转身，却看到一双如古井一般的深邃眸子——他的冷汗瞬间遍布全身。
曲鉴寒挣扎起身，一剑撕裂了虫群，剑光如幕布蔓延半座校场！滔天虫海被斩落，下起了一场黑色的暴雨。
苏明卿的手被轻轻牵起，触感冰凉。有声音在耳边飘游，如清风拂面。
“像这样漂亮的姑娘，我觉得不该是这个表情。”
她被一股清风抬起，扶摇直上，落回了高台。
曲鉴寒剑气不停，斩落虫海，冲向书生。
白衣书生轻轻拂袖，直起天幕的剑气悄然散去。他拢袖而立，丰神俊朗。
“差点死在这里。”那读书人的眼神和曲鉴寒的一剑让陈俊彦一时间产生了自己命悬一线的感觉，他正视书生，收起了从容，“敢问兄台？”
楚木忽然看到归来的苏明卿眼中又迸发了光彩，竟热泪盈眶。萧暮啊萧暮，原先想着他会在哪里出现，哪里能想到，他从一开始，便在这明德府内呢。但苏姑娘这是？莫非是彻底崩溃了不成？
萧暮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先生先生！”明德府外忽然想起了稚嫩的童声。一位破旧儒衫的孩童骑着一位高大些的……更破旧的孩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府内跑来，“剑来啦，剑来啦。”王叶声音颤抖，因为看见明德府外的血流成河被吓的泪流满面。
“哭什么哭！诶诶你别抖！”宋溪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但是这煞白的面色告诉别人并不是如此，也奈何不住王叶紧张害怕，脚底下被一具尸体绊倒，二人向前倒去，摔了个狗啃泥，王叶手中包袱腾空飞去。
包袱在空中散开，一柄碧色长剑在幽暗的槐城中格外亮眼，长剑点缀着红色的花纹，格外可爱。萧暮背对着两个孩子，只是伸手，长剑稳稳落入手中，萧暮望了一眼，轻轻一笑：“果然是给女孩子用的。”
“先生，名字我想好了。”王叶抬起了自己夹杂着泪水，鼻血还有泥土的狼狈面容：“就叫夏荷！”
“什么叫你想好了，分明是我给的注意。”宋溪动不了，狠狠向后甩头，砸了下王叶的小兄弟。
王叶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夏荷？”萧暮拔剑三寸，长剑荧光映射，剑气森然，“好名字，好剑。”
长剑入手，陈俊彦顿时感觉萧暮的气势转变，他拔起自己的佩剑，顿时数千万蛊虫而动，如荒古巨兽扑向萧暮。
“萧暮！萧暮！”苏明卿忽然笑了，她那满身伤痕像不是她受的一样，身子探出栏杆向那位久别重逢的白衣书生挥手，“我叫苏明卿！”
长剑出鞘，萧暮言道：“我曾听闻前代文人一诗，很配这把剑，叫‘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曲鉴寒收起春泥，抱剑而立，他闭上了双眸，深吸一口气，因为他已经认出了面前的白衣书生。
萧暮轻轻眨眼，双目灰色不再，只剩下眸子——殷红如血！
一剑破天幕。
剑气纵横三千里，由明德府连漪般扩散远方，蛊虫彻底消失，像是没有在世间存在过，连久违的阳光都被剑气绞碎，天下只剩银辉，遥望天空，白日之上，隐有月光普照，有高城林立。此剑，如莲叶遮天。普天之下，只剩被绞碎的阳光慢悠悠洒下。
萧暮满面微笑远望，楚木立刻跳楼逃脱。
二剑落银河。
木楼并未直接接触到剑气，却连楼顶都被罡风掀翻，剑气直中楚木，这纵落剑气如荷花绽放漂流，远游大江河海。
楚木消失不见。
陈俊彦所站之处变为一摊血水，成了一幅……别样的水墨画？
曲鉴寒坦然受了这一剑余波，春泥被一剑弹飞，他的右臂被扭曲折断，长剑没入了主殿“明德”的牌匾之中，只剩下剑柄外露。
而整座明德府……被一剑削去了大半！
“道有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世人便以此定为武道十二楼，”萧暮其言也悠悠，飘摇大袖，剑锋森寒，狭眸如血，“天下十二楼大宗师，可听闻云上九天，明月城？”
楼顶罡风狂暴，但却把苏明卿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发簪在狂风中被吹落，秀丽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双手交叉，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身材姣好，那手臂上的伤像是从未受过。
忽而罡风骤停，有一位白衣公子翩然立于栏杆之上，大袖鼓风飘摇，眉清目秀，笑起来如清风拂过。他的右手之间，拿着那只碧蓝色的发簪。
“这么好看的发簪，就这么丢了？”萧暮笑问，从栏杆上轻轻跃下，漫步到苏明卿的身后，轻轻为她梳理头发。
“要你管？”苏明卿随便抄起一张身边的板凳坐下，“轻点！”他转身拍了拍萧暮的手。
“你都要死了我还能不管？而且是你在乱动好吧。”萧暮不以为意，待她坐定继续为她梳理。
“楚木嘴里心心念念的兄弟就是你啊。”苏明卿问道。
“大概……是吧？”萧暮试探地回答。
“那你直接给人家砍没了？”
“欠打。”
二人一言一语，可不像是才第二次见面。
大楼木材的接口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很快便摇摇欲坠。
萧暮将发簪插入发髻之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为她检查伤口：“还疼不？”
“早就没感觉咯，但这儿快倒了，真没关系？”苏明卿起身望了下四周，该跑的人似乎都跑的差不多了。
“倒就倒呗。”萧暮轻轻一笑，“一起？”
拉着苏明卿从栏杆缺口处慢慢倒下。
“喂喂！冷静冷静，我现在可没力气使轻功了。”苏明卿往下望着十几丈的高楼惊呼了起来。
“你拿着把破剑去砍十二楼大宗师的时候可没见你半点犹豫啊。”萧暮笑容灿烂，拉着苏明卿便纵身倒下。
大楼轰然塌陷。
萧暮大声喊道：“我听闻人间有书生名为萧暮，潇潇暮雨子规啼的萧暮，心中有一女子，念念不忘，思之如狂，踏遍千百里春风路，与她相比也总有不如。那姑娘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若是纤纤作细步，必然是精妙世无双，不知姑娘可否见过此人？”
“这世间还能有这等女子？”苏明卿也大声反问。
“在下亲眼见过，可能有假？而且啊，我觉得她的名字，叫，苏明卿。”
徘徊在空中经久不散的遮天剑气匆匆散去，明月消失，大片的阳光铺天盖地而下，照亮空中的两袭白衣。
哪来的什么罡风末日，此刻分明阳光和煦，春风徐徐。在这春风之中，此二人，才是天下。
苏明卿松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从未有现在这么疲惫，一切的事情接下来就交给这个陌生人好咯。她慢慢扬起嘴角，那世界中的无边灰色真实存在，又像梦一场，因为只需要一点彩色，世界就又被浸染得五彩斑斓。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就感谢一下他。她反手抓住了萧暮的冰凉大手。
因为那一日，她抓住了春天的手，没让他走，神仙让她喜欢上了春天，见过了春日里，最好的人。
“张榜，昭告天下江湖。”曲鉴寒抹了抹嘴角的鲜血，“青冥州，科举榜首，萧暮！”
“这狗城主，不解风情啊。”明德府外宋溪狼狈起身，曲鉴寒的破锣嗓子大到整个声音在槐城回荡，在宋溪眼里，师傅师娘这大好景色全给毁了。
王叶哪有见过这等场面，早就惊得说不出话。
他只觉得，此刻这二人，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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