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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立华为春 烟雨朦城


有句话是“春风如贵客,一到暖江河”。

        苏明卿是很同意这句话的,春为岁首,立,始建也。立春,春气始而建立也。一年初始的重要节气,不干些大事怎么成,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其实更多的还是这位身披狐白裘的俏丽姑娘烦透了这片土地的缘故。

        八方天下有三十六古国七十二部落,镇守在这片土地边境的便是古国之一的孟章古国,比起其他只喜欢打仗的那些个疯子古国部落,孟章国还算是比较平和。一国所有的兵士只是年复一年守着边境外那片无边海的一岸。

        一国之内所有人都对那片海另一岸有什么,是什么缄口不提。苏明卿便只能在城头望着海上终年不散的白雾,那像是一堵高墙,阻隔着两片世界。

        立春伊始的前三天是雾在一年中最浓的时候。尤其是初晨,海雾加上陆雾,姑娘肤色白皙,一身白服,和白雾浑然一体,哪怕是巡视的兵士也极难发现。

        边境有三个渡口,皆是重兵把守,没有通关令连靠近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进入守备更加严密的渡船。

        只有那片林间尽头的破旧废弃渡口才少有兵士排查,或许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一年到头有人来瞅一眼已经算是不错了。

苏明卿不知道对岸有什么,只是经常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故事说,无尽海域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八方很无聊,所以她打算去碰碰运气。

        虽然她每年立春都躲着守卫,偷偷跑到这个老渡口上等上一两个时辰,但这么多年下来,似乎这运气是一直没有来,没有路过的渡船,也没有靠岸的渔船孤舟,只有越来越浓的白雾时时刻刻在周身徘徊不去,像是整个世界只有一个人,孤寂沉闷。其实倒也不算,毕竟身旁还有在白雾里颤颤巍巍的柳枝与她相伴。

        天空慢慢下起小雨,初春的细雨仍然带着没走干净的严冬冰凉,猝不及防让人打个寒颤,苏明卿抬头望天,眨了眨眼,轻轻叹气,把手里的幂篱戴在头上,雨不大,所以她决定再等一会。今年看来又是没戏了,也没啥事儿,大不了明天后天,明年再来嘛,这么多年等下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就这样想,思绪顺着海水漂流,白茫茫的视线中突然就多出了一片黑影,一只小小的乌篷船顺着水流慢慢漂着,离岸边越来越近。苏明卿的眼中泛起了一丝光彩。

        乌篷船的前端坐着一位白衣年轻人,衣衫单薄,半合着眼眸,睫毛长而细密,晃着细小的雨珠闪着光,十分漂亮,用八方女子的话来说就是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哥。他双手笼袖坐在船头,身后放着一个翠绿竹箱,像是睡着了。

        白衣读书人,让人晃心神。这话一点不错,看那清冷干净的漂亮面庞,难怪世上多情最是读书人,世间负心也最是读书人。

        可惜整个八方,言语中的也都是,传说中的读书人。

        小船轻轻撞在残破的老渡口上,苏明卿当即一跃,白裙在雨中起舞,书生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岸边清风徐徐,河边垂柳轻轻抽动枝条,绿意昂扬千里,柳絮纷飞天涯。

        浩然八方界这一年的春意,似乎格外的浓郁。

        细水再次拖动船头,载着小舟慢慢漂流。苏明卿已经轻落在船尾。悠悠小舟,白衣两袭,八方天下的岸头,已然没于白雾,再看不见了。

        “都说读书人心胸宽广,公子你应该不介意的吧。”苏明卿微微一笑。

        “那我问你,在你看来这雨是个什么雨。”书生话音轻柔,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雨是干净坦荡,雨是温柔善良,是一生错过,是悲欢离合。”她回答。

        “那就不介意了。”书生仍是背对着她,这次话音中带着些许笑意,“姑娘是八方哪里人?”

        苏明卿望了眼身后,八方界已经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只有一片白雾茫茫,一方世界像梦一样消失,她收回了视线,没有半分留恋:“不算是那里人,很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想找寻些什么,就一直在游历,我是觉得,我和那片土地没啥缘分,就想着离开,这不,遇到了公子你。”

        “你这两声公子叫的可是折煞我了。”书生忽然笑出了声,“那里的确没什么好的,动动刀子耍耍长枪,战火就没停过……”

        他顿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里的四季很美,世界很大,白云冬雪,秋叶炎日,还有春风明月……”

        “那海的对面呢?就没有那边好么?”苏明卿问。

        “自然,是更好了,”书声说道,“没有哪一片天下是不好的,好与不好都在我们眼睛里,得自己去看看才知道。你觉得再不好的东西,其实好好看看也不错。”

        “公子是来自海对面?”

        “是也不是。”他打了个机锋,“姑娘可知这片海的名字?”

        “不知,八方那儿的人都不愿提及。”苏明卿摇头。

        “自古江湖河海都有名也有灵,何况是这么大一片海,它叫无定海,无定海无相,梦中人归乡。这雾也有名字,叫牵魂雾,魂牵梦绕,魂牵雾绕。孟章国镇守的三个渡口其实十分重要,那是连通两片天下的三条路线,其他撞进海域的船,搞不好就是永远迷失在里面。”

        “所以才叫牵魂与无定啊。”苏明卿坐下,“那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海上?”

        “你不怕?”听到苏明卿平淡的语气,书生似乎有些失望。

        “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被困死在里面,等死也不孤单,”两人背对背坐在船的两端,苏明卿眼睛晃了一下,“我知道你在笑。”

        书生立刻扯了下嘴角,也没有掩着:“只是觉得姑娘你很有意思。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未见已不忘,见了还了得?”

        “花言巧语,我只知世间读书人最负心。”苏明卿不吃他的调侃,“听说对面的天下有芥子可纳须弥浩广,有登云海成道的仙人,是真是假?”她眨了眨眼。

        “哪里有什么得道成仙,羽化登仙是说的好听一点,到最后还不是塞进棺材里,说到底人只能是人,但是真到了那儿可得小心,说不定有鬼呢。”

        “这样啊。”白衣姑娘抬头望天,因为幂篱的纱帘和白雾,看什么都不真切,“果然八方的天下仍旧不是全部的天下。”白雾聚散,遮人也迷人,在姑娘眼中,忽然就不单调。

        水面平静,只有小舟四围泛起的淡淡涟漪往外跑,跑到雾里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好看的书生似乎又睡着了,一身白衣胜雪,世上有这么喜欢睡觉的读书人?怎么就觉着像是个呆头鹅子?其实苏明卿还是想再看看他的面容,虽然读书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就看看嘛,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牵魂雾的可视范围约莫一丈宽,她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是不是真的永远到不了对岸。

        “春卷吃么?”书生的声音又突兀的响起,吓了苏明卿一跳,“今天不是立春么,八方有个习俗是咬春吧,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话,古训守着没什么不好。”

        苏明卿扭头往小船的蓬里看了一眼,还真有春卷,和一些其他的食物,苏明卿蛮好奇他是什么时候去购置的这些东西的。四周的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上了一天。

        “话说回来你乘舟游学,船上就不备个桨什么的?”苏明卿这才发现船上什么都备着,就唯独没有个船桨。

        “其实当初也没想着准备,轻舟独过万重山,顺流观天下江海,没什么不好。再说了,都顺到这无定海了,准备了船桨也没什么用。”书生说道。

        “也是。”苏明卿咬了一口春卷。

        “对了再和你说个典故。”他微笑,“传闻神州天下是有六界的,除了八方界和海的另一边还有一灵动太玄界,太玄界有九天,比之八方更大,说是仙界也不为过了,太玄界中天域中有一黄河,黄河天上来,落入凡尘间,这无定海,就是天上黄河的一支。”

        “你说这一片海是天上而来,其实也不过分,牵魂雾下,海也看不着边际尽头”苏明卿随手掬起一捧水,海水清凉干净,与她在八方界见过的绝大多数的江海都不一样。

        “天上之水当然不同了,不然百年下来也不会只找到三条稳定航线。”书生忽然起身,双手甩动,大袖翻飞,他双手负后,转头眯眼望着坐在船尾的白衣姑娘,嘴角微笑不减。

        水面刹那间不再平静,远去的涟漪骤然碎裂,巨大的黑影冲开水面,裂开一张巨口两排尖牙像是两排兵刃般森寒。

        书生慢慢睁开双眸,抬头看了眼天空,白雾浓郁,遮天蔽日。

        看起来是条巨大的水蛇,背生一对薄翼,已有传说中的蛟龙气象,它离海冲天而起,那终年不散的白雾骤然破开,一丝、一片、满天的月光墨水一般洋洋洒洒地铺下,劲风吹起了苏明卿的幂篱在海上飘舞翻转,下了一整天的小雨被蓦然截断,黑影又落下,钻入深海,翻起浩大的浪花,又是一场雨飘然落下。

        皓月明亮,雨纺一夜纱。

        但有趣的是,无论再大的浪花,小舟也在其中巍然不动,像是一切都与它无关。

        海面波光粼粼,公子蓦然转身,面庞清冷白皙,眉清目秀,满头黑发被一支白玉簪束起,衣衫轻舞,他笑起来果然是极好看的。

        “果然未见便是令人念念不忘,思之如狂,”他微笑道,“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若是纤纤作细步,必然是精妙世无双!”

        原来姑娘一双秋水眸清明如水晶,触目便是漫天月光相伴,肤白如玉,眉远如山!

        一色月光之下,世间为此二人而已。

        苏明卿忽然伸手在眼前白衣书生面前晃了两下。

        “别晃了,不是瞎子。”书生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感就这么被眼前姑娘给破坏了,有些无奈。他的一双眼眸是没有神光的灰色,与苏明卿所见过的目盲人士一般无二。

        “早说嘛,难得有人这么夸我。”苏明卿笑了笑,八方那些个男人哪来这么多闲情雅致,他们会豪气干云地喝酒,大吼道女人嘛,打架又不行,生不出儿子就是个废人,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她坐回了船尾,脱掉靴子沐浴月光,一双玉足在水中晃啊晃。

        “小心些,这片海中像这样子的还有不少,那条约莫是想登天门化蛟,所以没空理我们,下一条就不一定了。”书生提醒。

        “知道啦。”她懒散地回答。

        雾慢慢地聚了回来,不见月光,四下又变成了一片白茫茫。

        后半夜白衣姑娘钻到了蓬中休息,呼吸声轻轻的。无雨无月,四下宁静。书生又盘腿坐在船头,双手笼袖,望着前方。

        “那一片天下,叫什么名字啊。”苏明卿轻轻地问。

        “叫芥子六合,芥子纳须弥的芥子,前后左右上下的六合,有古槐千年抽芽千年开花,有长柳自天垂下,有人鬼情缘聚散,有仙人侃侃而谈,有江湖豪侠,有才子佳人,有满堂花醉三千客,有古今愔愔花月愁,有十里春风路,与你总不如……”他笑着说,话音温柔。

可很久也没有回应,只听得见呼吸平静。

        他回头望去。

        好吧,看起来睡着了。

        苏明卿在一阵震动中被惊醒,她睁开眼起身,入眼便是稀薄白雾中的一篇苍郁林地。

        “看来你运气不错嘛。”书生笑道,“岸上便是六合界了,去吧。”

        “那你呢?”苏明卿问道。

        “孑然一身,四海为家,”白衣公子负手身后,“负笈游学,不正是如此?去吧,船可停不了多久,那你这么多年不是白等了?无定海其实说宽也不宽,因人而异,有的人一辈子到不了对岸,有的人,一夜过海。”

        他轻轻推苏明卿的后背,苏明卿便上了岸,乌篷船便越行越远。一本小本子  落在了姑娘手中。

        “时来运转还是厉害的,不远处便是槐城了,六合最闻名的九城之一,虽然没有八方界那么严厉,但是没个证明进城还是蛮麻烦的,这关牒收好了,咱们有缘再见。”书生的面容在白雾中越发模糊,他微笑,“对了我叫萧暮,潇潇暮雨子规啼的萧暮,这名字不错吧。”

小舟和白衣一同隐没于雾中,苏明卿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再见。

        她打开关牒的册子,名字写着月下歌,小楷干净漂亮,墨迹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写上去的,上面只有一个钤印,时间是鸿春元年……

        “什么嘛。”她轻笑。

        初阳已至,路上的薄雾慢慢散去,是长风漫卷,天下惊觉春。

        苏明卿有些期待。

        田野之间,群山相伴,飞鸟相随,斜阳慢慢拉长行人的影子。

        “桃叶那尖上尖,柳叶儿也遮满了天……”

        歌声悠悠且完全不着调。公子青衣行山杖,身躺小毛驴,一手枕头望天,一手晃荡手中长杖敲打地面,偶尔毛驴停下来啃两口路边青草,他也不恼,随手摘下颗草叼在嘴中。

        “咬春咬春,得能咬的草根断,才能百事皆可为,立春立春,不立何得春呐。”

        一棍敲在小毛驴腿上,毛驴轻轻叫了一声以表抗议,便又继续前行,他从行囊里掏出一顶不合时宜的莲叶,扣在小毛驴的头上,转而用还是不着调的歌声唱起;

        “我有小毛驴,头上带点绿,可惜无美人,直教人唏嘘,直教人唏嘘啊!”

        巨大的城墙在视线之中越来越大,能见高墙中遮不住的参天古树。

        “哦哦,到槐城咯。”他一扭头,两腿往毛驴身两侧的行囊中一挑,两根木杆竖起,两行对联落下:

        江湖郎中,悬壶济世,专排杂症离奇状。

        一纸宣书,街头巷尾,欲与神仙争短长!

        他忽然跳下毛驴,毛驴前行他便倒退着端详这个觉得傻乎乎的笨家伙,感觉还是哪里不妥,思量半天终于想明白,又取出一块木牌,一杆毛笔,挥笔而下。

        横批:不灵不要钱。

        挂在毛驴的脖子上,又躺回毛驴身上望天,悠哉唱歌:

        “可惜无美人,直教人唏嘘啊人唏嘘……”

        “姑娘,咱们到咯。”老人停下马车,已至槐城门口,城墙高百尺,远去不见边。高大的石城墙上是两个草书大字:岁正。

        这可绝对比那孟章古国的皇城气派!

        夕阳下白衣的苏明卿向老人道谢:“谢谢老伯,日后请你喝酒啊。”姑娘笑嘻嘻。

        “不用了不用了,姑娘赏心悦目,可当路上风景无数,且当是路费了。”老人再次上马车,抚须微笑,悠悠远去。

        苏明卿将关牒交于城门口的兵士钤印,那城门兵看到关牒上仅有的一枚印章时神情古怪。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俏丽女子。印章刻字鸿春元年。

但仍旧放她进了城。

        槐城明德府。

        一纸简短的书信送到了一位高大男子的手中,正是那手持着月下歌的元年关牒的消息。

        “大人,韩先生来了。”有粗衣小童进门禀报。

        男人将宣纸随手撕碎,放入火炉之中。

        “看你神色不对,怎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儒衫学士推门而入。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起从前,毕竟,人总归是有些念旧的。”他神色不变。

        时年,鸿春三百零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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