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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说


学校本来已经不在龙一未来的计划内了。

        可他经过球场外的栏杆时,还是忍不住向里看去,风过林梢,他不看球,他看打球的少年们。

        但不会停留。

        如果不是这颗球恰好滚到了龙一的脚边。

        捡球的少年寻迹跑来,人很瘦,带着副黑框眼镜。龙一帮忙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开口,他抱起篮球从栏杆上面递了进去。

        男生没有道谢,黑框镜后的眼睛盯着龙一,好像校外那张脸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能牢牢抓住他的视线,连接球都接得极其敷衍。

        个子又不高,踮起脚尖勉勉强强指尖能碰到。龙一维持着姿势不敢动,怕一松手球砸他脸上。

        刚想催促道快拿稳点,男生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似乎很怕别人不耐烦,连忙认真起来。

        看见龙一转头就走后,他糯糯道:“那个……”

        龙一的不用谢都要说出来了,那人却是问道:“你不用上学吗。”

        他身穿校服,抱着篮球,眼里满是对自由的渴望。

        而他的话,却如一记石锤,砸在了龙一心里最没有防备的缺口,他与男生隔栏相望,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校服,龙一的身上也应该有一件才对。

        此时看着男生被汗水打湿的鬓角,竟分外想念他以为不会再想念的,栏杆里的生活。

        学校留给龙一最后的印象,大概是窗外的梧桐树叶。

        嫩枝和叶柄上带着黄褐色的短柔毛,这些新鲜的生命,把去年没有答案的数学题埋在了无人知晓的枯枝败叶下。

        龙一第一次在上课的时候走了神。

        数学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后,他的桌上还摊着上节课的英语笔记本。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记笔记。

        上面写着英语老师刚刚讲过的,pandora‘sbox。

        一语常喻指“灾祸之源”,openpandora’sbox表示“引起种种祸患”。

        相传在希腊神话中,潘多拉打开魔盒,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的祸患与疾病,以此来作为对普罗米修斯造人和盗火的惩罚,并且在希望飞出盒子的一瞬间永远的盖上了。

        在龙一的眼中,陆骁就是替他打开生活中所有灾难和毁灭希望的手。

        龙一第一次看见陆骁,他还在实习,身着警察制服,抱起还在上小学的龙一。

        陆骁告诉龙一,妈妈来不了了。

        龙一当时没弄懂,他的妈妈是这次不来了,还是以后都不来了。

        龙一第二次看见陆骁时,南京的冬天还没有下雪,他却冷得直打颤。

        陆骁站在面前,依旧一身警装,他看着龙一,和十年前的眼神一样。

        在他缓缓地摘下警帽时,龙一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声,塌陷了,打断陆骁要开口的话。

        他的声音,似在恳求:“别说了。”

        最后龙一实在承受不了了,逃似的回到了海州。

        而现在,又怎么猜不到陆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先一步地问道:“我能去看看他吗。”

        “对不起,龙一。”

        龙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回答。

        “暂时不行,我们得保密,也得保护你。”这是陆骁的原话。

        他拍了拍龙一的肩膀:“聊聊?”

        龙一默不作声,率先走在前面。

        陆骁跟着他来到没人的路口,提了个看似平常的话题:“学校那边怎么说。”

        站在路口的背影僵了僵:“到时候,再说吧。”

        “这里的高中,可比南京的差远了。”

        “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龙一顿了顿,声音听没那么硬气,依然是那句:“再说。”

        “你会去上学吧?”

        “会的。”

        龙一回答得还算肯定,只是眼睛已经不太愿意看陆骁了。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你妈妈吧。”

        “我看过了。”

        陆骁一直看得出他在撒谎,说道:“那你再陪我去一次吧,行吗。”

        起风了,扬起来的尘灰迷住了龙一的眼睛,疼得他揉了半天。

        他摇头,眼睫一片潮湿,推开陆骁的手:“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随后蹲在地上捂住了眼,再也没抬起来头。

        陆骁可怜龙一的身世,又无能为力。独自回去的时候只有肖玉还站在路边等他。手上多了瓶饮料罐,放在嘴边慢慢抿着。

        陆骁说:“等等我先走了。”

        肖玉点头应着,从另一边的栏杆上给他也递了罐。

        陆骁原本不想喝,可肖玉递过来的时候顺手把易拉罐开了。他心里郁闷,干脆仰头直接喝完。

        肖玉刚拉下的环扣还挂在手上,还想说什么。陆骁的易拉罐已经按瘪扔在垃圾桶里的。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罐口离了离嘴边:“你不能慢点喝吗?”

        陆骁不解:“怎么了?”

        肖玉摇摇头,现在说也没用了。

        陆骁心里有事,没看出端倪,后知后觉味不太对。

        “这是……酒?”

        “……”肖玉简直无话可说。“你才尝出来?”

        陆骁沉默片刻:“那我他妈待会怎么开车?”

        “我给你开,”肖玉露出自己手里百分百纯果汁的商标:“去哪。”

        “教堂,你认路吗你。”

        肖玉顿了一下,再次确认:“教堂?”

        陆骁:“找不到?”

        “比你熟。”肖玉伸手,示意把车钥匙给他,不必问教堂叫什么名字了,这么大点的港城,能盖出一个已经是个奇迹。

        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殉职的缉毒警察会允许葬在教堂?”

        陆骁早不意外肖玉已经猜出大半:“不,不是,是他妈妈。”

        原来连妈妈都不在了。

        肖玉哦一声,起身把喝完的易拉罐扔进垃圾桶里,顺便抬起膝盖,拦住从网吧出来的谢子承。

        “你干什么?”

        谢子承指着龙一离开的方向说:“我去看看他。”

        肖玉用腿把他顶回去,语气平静却不容反抗:“你让他一个人呆会。”

        “他家里的事情我是知道的……”谢子承忽然闭嘴。

        肖玉回头,看见龙一从路口走了过来,克制得挺好,除了微微发红的眼尾,一切如常。

        他问陆骁:“车在哪。”

        陆骁揽过他的肩:“我带你去。”

        谢子承也想陪着,可龙一说了句没事,就走了。

        上车后陆骁坐的是副驾驶坐,龙一本以为会是小刘警官开车,没想驾驶座的车门却是被肖玉拉开。

        两人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又互相回避。

        在此途中没有人讲话,只有龙一闻到陆骁身上刚抽过烟的味道,轻咳了几声。

        一路的沉默中,直到车停在青砖教堂的圆形尖顶下,陆骁才开口:“下车吧。”

        教堂后的墓地并不大,这座城市的文化简朴,基督教的信徒并不多。牧师看见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也不禁触动了心弦,抬手画十。

        “愿耶和华拉法的神能抚去你的伤痛。”

        龙一小时候不知道妈妈的葬礼为什么要在教堂举行,也许是奶奶在世时曾经受战争带来的西方文化的影响,是个教徒。

        其他,他们家没人信仰这些东西。

        不过想想,那个时候,爸爸常年在外,外婆久居云县,家里好像也没人可问,没人做主。

        以至现在,龙一跪在这里都显得拘束,他不懂宗教的那些规矩,所以连思念都变得畏手畏脚。

        陆骁走下去,教他在墓前献上一束花。

        还没开口,就被龙一打断了:“我没事,不用安慰。”

        “那这样吧,”陆骁看着龙一的眼睛:“我待会带你去学校看看吧。”

        “陆叔叔,”他的话已经没有力气了:“能不能别管我了。”

        龙一感觉累极了,他承认,不愿去上学了,因为不会再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冷漠,像一张巨大的屏障,把两人个罩在了两个世界。陆骁只能心疼龙一被毁灭式的成长,可男生的内在世界再是怎样的波涛深邃,他都是进不去的。

        突然一声琴音打断了两人的僵持,是管与风的共鸣。

        龙一回过头,眼尾通红,他透过七彩的玻璃,看见教堂的舞台上一面墙的上方直至最高处,排列千千万万的哨管和簧管。

        下至三排琴键,组合成了整个海州最值钱的乐器。

        肖玉按下第一个琴键的时候,像是黑色的海上交织出了清澄的光,一下子撕开了夜幕。

        教堂里的信徒忽然都站起来了,阳光过透过玻璃把地面上的地毯切得支离破碎。

        肖玉弹完前奏,垂下睫毛,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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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歌声很好听,空灵却低沉,可惜龙一听不见,所以他只吟唱一句,把剩下歌词交给了台下虔诚的教徒。

        而他们的歌声却可以透过厚重的墙壁传来,告诉人们迷途尚能知返,黑暗重见光明。被尘世遗弃的人,也该学会用双手捧着自己破碎的灵魂,去感恩自己的身体,去敬畏自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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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玉最后的动作轻柔,没有再制造多余的声音。让最后一节音符回荡在偌大的教堂里,不去打破。

        他弹完便走,牧师真诚地邀请他以后能再次来演奏,因为管风琴的难学,让这架琴已经蒙尘了好久。

        他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向来不信教。

        “那你的琴,是为他弹?”

        牧师的手指过去,一窗之隔。

        等到陆骁的纸出现在龙一的视野里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转身跪在墓前,来不及擦,眼泪像珍珠,一颗又一颗落砸进土里。

        肖玉沉默在苦难前,他确实不是什么宗教的信徒,也并不想牵引弱小的灵魂,做那通往天堂的引领者。

        这也算不上一场伟大的救赎,就当他是难得心怀怜悯了一次。想借助了管风琴的力量,说他想说的话。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永恒的选择题,别让选择的最后,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所以,你知道了吗,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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