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雕虫小技
夜色嶙峋，朔风笼月。
十余双深色的皂靴从晦暗的月影下踩过，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奔向望天楼的高层，这靴底踏过石板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本该格外清晰，但因风声呼啸，这点脚步声也就顺理成章的被淹没了。
这是十数名望天楼弟子，其中有几位更是已然跻身精英之列，而他们此行的目标，正是被望天楼掌门，暂且安排于贵宾房中住下的苏婉心。
白日里，这个来自忘川之畔的九幽冥蝶，在肆无忌惮的屠戮了许多望天楼低阶弟子后，早已是引起众怒，但是碍于其实力不在柳天仰等入室弟子之下因此无人敢攫其锋，但在连番的交战后，此时的她已是身负重伤，要取她性命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若是谁斩杀了九幽冥蝶，那么他便可以名扬天下了。
而在望天楼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小天地里，利益，总是会成为维系彼此间关系最牢固的纽带。
这也就是这十余人并肩来此的理由，虽然打着“为死去的师兄弟复仇”这样冠冕堂皇的旗号，但却并非是出于什么同门情谊，他们仅仅是为了“名扬天下”这个共同的利益，暂时站到了同一条阵线上。
掌门给苏婉心安排的客房，离望天楼的最顶层算不上太远，值此深夜，这间屋子却并未像其他人所居之处般，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灯，而是透着一种深幽暗淡的，比这黑夜本身还要慑人的气息。
——望天楼以实力为尊，若不是欧阳宸出手相救，柳天仰险些要命丧苏婉心之手，因此她得到这样的待遇也无可厚非。
不过这些望天楼弟子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他们非但没有被唬住，反而其中那个胆子较大的，还上去一脚把房间的门踹得大敞了开来。
“鬼族妖孽，快快出来受死。”
房门洞开，那望天楼弟子瞧见屋内一片漆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口棺材一般，所以他只是站在门口喊话而没有轻举妄动。
“鬼族妖孽？”冷冽的嗓音，在经由屋内四壁的回荡后显得阴森而空洞，“这鬼和妖可是大有不同，请问我究竟是鬼还是妖？”
“装腔作势，色厉内荏，”领头的那人没有接话，而是朝身后招了招手，“兄弟们，此人手中沾满了死去弟兄们的血，让我等将其碎尸万段，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毕，十余名望天楼弟子也不待苏婉心回话，就尽皆举起兵刃朝屋内冲去，然而他们刚冲到门口，就被原本只是擦身而过的夜风挡住了去路——风本是流动的，此刻却形成了一堵致密而坚实的墙。
“九幽冥蝶乃是望天楼的贵客，你们为何要突然对她刀兵相向？”
平实的话音中透着义正言辞的质问之意，欧阳宸在落地的同时将剑插回鞘中，而领头那人看到欧阳宸后，眼神顿时闪烁了一下，继而用如出一辙的语气反问道——
“杀我同门者罪不容诛，难道欧阳师兄不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的死，皆是实力不济的咎由自取，与其他人毫无关系，”欧阳宸疾言厉色的道，他的神色看起来坦坦荡荡，“倒是你们，可知自己身犯何罪，身为望天楼的弟子，竟妄图谋害掌门钦点的贵客，这无异于对掌门权威的最大挑衅，你们自己选吧，是让我给你们的痛快，还是落到掌门手中生不如死？”
“好吧，我明白了，我们犯的不是罪，是错，错在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
看着欧阳宸肃然正色的表情，那人的脸上有失望和愤懑一闪而过，但这并不影响他将刀抵上自己的脖颈。
“不劳师兄动手了，我自行了断便可。”
说着他将刀朝向下一划，于是身体便随着刀锋上淌下的鲜血颓然倒地，见此情形，剩下的那十余人，也纷纷举起兵刃自刎在了欧阳宸的面前。
——望天楼的弟子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之人，他们在做出选择的刹那，就有了为之付出一切的觉悟。
“苏姑娘，望天楼待客不周，还望见谅。”
没去看那倒了一地的同门尸体，欧阳宸干脆利落的收剑转身，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他还是朝那黑漆漆的房间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首席的地位本就比普通入室弟子高上一截，再加上她是掌门钦点的贵客，欧阳宸不是拘泥于细节之人，所以也不在乎对这女子做出几分谦逊的姿态。
“看来在这望天楼上，别说是洗澡，恐怕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啊……”
夜色本是凉薄的，却在陷落进这间屋后凝成了浓稠的固体，也许是盯着这黑暗看了好一会然后适应了的缘故，欧阳宸从门洞中辨认出了一个屏风的轮廓，屏风的表面，原本的山水画被替换成了妖娆的魔女，她们在一幅静止的画卷上，就将天魔舞跳得阴阳颠倒，勾魂夺魄。
而这慵懒的嘲讽之音，便是从那屏风后传出来的。
“是我望天楼护卫不周……”
事情已经发生便没什么好解释的，欧阳宸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不，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冷澈的话音中，屏风上隐隐绰绰的浮现出一个摇曳的影，“据我所知，在下午时候，我与你们的掌门见过面后，他便立刻纠集你和柳天仰等精英弟子召开了会议，虽然我没到场，但我也听说了他已然决定出兵临安城，说来你们掌门也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居然想出了在攻城途中，谁的功劳大谁便是首席的法子。”
“那又如何？”
没有在意对方话中对掌门的不敬，欧阳宸脸色阴了阴，思绪却不由回到了几个时辰前，由掌门亲自主持的会议上。
望天楼高耸入云，纵使在暑气四溢的盛夏，也依旧令人心生高处不胜寒之感。
殿堂内的高座上，明暗的光影无声的在线条硬朗的红木桌案上游走，玄色长袍倨傲，一如在案前摊开本书，读得浑然忘我的那名男子。
每次站到这间会议室里，明明那居于上位的掌门什么都没做，欧阳宸却会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压迫感，那种感觉，会让你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他的一举一动。
欧阳宸不知道，这是源于修为上的差距，还是站在掌门这个位置的人，所自带的气场。
或许，两者都有吧。
“天仰啊，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带着笑意的调侃之声响起，黑袍男子看似漫不经心的合上书本，瞄了眼落地窗旁，和欧阳宸一样维持着笔挺站姿的柳天仰，后者听到这话表情也没变，仅仅是往欧阳宸的方向挪动了些许距离。
“多好的阳光啊，只可惜从今天起，便要染上血腥之色了，”将手伸进由窗口探进的那一隙光中，黑袍男子端详着掌心的纹路缓缓道，“其实叫你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提醒你们，是时候准备出征的事宜了，还有，你们的大师兄那边，我也已经派人通知他了。”
“是，师父……”
对望一眼，两人齐声回答。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们都明白既然掌门已做了决定，那自己只要照着他的话去执行就对了。
“看你们的表情，像是有不少疑问啊？”黑袍男子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后向窗边走去，“比如我为何会被那九幽冥蝶轻易说动，比如这出兵的路线当如何选择，又比如，这突然出兵，首席之位该要如何决出？”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恰巧从两人之间与他们擦身而过，于是他便从两人眼中，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惊悸之色。
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出掌门是在用“首席之位”敲山震虎。
“这前几条，我自有安排，你们无需担心，”背对两人负手而立，黑袍男子望向窗外随意的笑道，“至于这首席之位嘛，便在攻下临安城后，由此役功劳最大者担当吧……”
“是。”
迅速收敛了心神，两人的话语间透出了最淡漠的坦然。
“好，那便下去吧。”
挥挥手唤退了两人，黑袍男子望着兀自的出起了神，于是走在稍后面的欧阳宸，便在顺手关门时，模模糊糊的听见了他像是蘸着冷笑的喃喃自语。
“忘川之畔既然想以凶冥七劫阵入世，那我便让你一次先手也于大局无碍，反正这黑白子厮杀，不到最后，总是难见分晓的。”
“所以你便心生出了这一条计谋，先以替同门复仇之名，召集了十来名你的死忠，这期间你应该做出了会和他们联手的保证，否则以他们的修为，就算是有杀我之心也不敢付诸行动，接着，在他们如你所料的和我对峙后，你便名正言顺的杀了他们救下了我……”
从屋中传来的声音唤回了欧阳宸的思绪，他默默的听苏婉心说完最后一个字，再开口时语气依旧谦然，但手已暗暗搭上了剑柄。
“雕虫小技，让姑娘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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