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傻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每当出现这般无月的夜晚，卫姌都会条件反射地感到战栗和恐惧。

        从小到大，她曾无数次奔跑在这样的夜晚里，不是在杀人，就是在逃命的路上。像她们这样的暗卫如果落在敌人手里后果只有生不如死，不但私刑残酷，一旦有失便会连累家人。她必须保持紧绷，才能看得比别人更清，跑的比别人更快，刺得比别人更准。即使刀斧加身也无法阻挡她凛冽的寒锋，可冷酷如她，也会时时想起同伴的血肉溅在身上的湿热的触感。

        她可以逃过追杀，却逃不过记忆的折磨。三千女童就是这般变成了三百暗卫，她们各个不畏生死在朝堂的暗面为掌权者拼杀，最后往往是死无葬身之地，变成一块块被抛尸荒野的烂肉，任寒风吹打，最后腐化成泥。

        想到这里，卫姌打了一个寒噤。刚想从走廊踱步回屋披件衣裳，却捕捉到一道黑影从走廊尽头闪过跃上房檐。卫姌没来得及反应便立刻飞身追上，她夜视极好，不可能看错，最让她担心的是——那人行进的方向正是二皇子居所！

        郭太师府兵八十，再加上此行护送二皇子的御前侍卫一共近两百人，早已将这里围成铁桶，怎会任人入侵？这刺客定是来自京都。是皇后？还是蓝宇？可为何自己未曾收到指令？

        一大串的问题让卫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大脑反应之前，她已重重一脚踢在那人肩上，她擅踢技不说，这一脚可是暗卫首领的全力，想必这人右肩锁骨已经碎了。卸了这蒙面人的手上功夫，剩下的便不难办了。

        既然敢带着她想不明白的问题而来，她就打到他把所有答案都吐出来为止！

        那人似是知晓卫姌的想法，捂住右肩的伤口后退了几步便想逃，却被卫姌一脚掀翻，且不说来者费尽心思潜入内院便匆匆脱身就已经十分可疑，这人逃脱的身法更是让卫姌皱起了眉头。卫姌狭长的眼眸黯淡了神色，此时定有蹊跷。

        她拔出随身短匕投入近战，想尽快套出对方来历，却不想对方似是看清了她的目的，毫不接招。只见那窈窕身影翻身后跃了几个跟斗，瞬间拉开一段不晓得距离。随即脚下生风准备从房顶溜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单看这几下子身法便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像极了——

        [楚容——！]

        卫姌盛怒，抽出腰间皮鞭一把锁住了对方的脚踝，生拉硬拽地把对方拖行回来。

        [你想做什么！]

        [首领息怒。]

        那名叫楚容的女子狼狈地跪下行礼。

        也难为卫姌如此动怒，楚容正是她手下的人，被派来太师府闹事这么大的事，她这个做首领的竟浑然不知。好在多年的姐妹早已让她们对彼此的习惯和身法捻熟于心，也正是这一点，让卫姌准确的认出了对方。

        也就是这么巧，楚容最擅长的恰好就是轻功，而在这世上也只有她对卫姌的弱点最熟悉——卫姌不善轻功。派她来的人定是对二人极其熟悉的人。她看着楚容低垂的双眸闪烁不定的模样，对于幕后之人早已有了定论。

        既然如此，楚容不善行刺对方定不可能派楚容来做主将——她只是烟雾弹。

        卫姌冷笑，想不到自己身为暗卫首领，竟被人用暗卫的手段暗算。

        [又是这种老套路。]

        卫姌气极反笑，给了楚容右肩一鞭子便向二皇子卧房赶去。

        待她赶到时，宅院内已是安静得可怕，如果不是走廊上都弥漫着浓烈的香味，烟雾浓郁早已阻挡了寻常人的视线，卫姌都差点以为这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但可惜的是——她恰巧夜视极佳。嗅着这熟悉的味道，觉得无奈又可笑；

        [看来这是有人想让二皇子无声无息地死在太师府了。]

        说罢，卫姌果断吹响境界口哨，其声凌厉清亮，气势之锋利，似是要将迷雾划作两半。须臾之间，府外甲兵跑动的声响惊动了整个宅院。十息之内，御前侍卫已将二皇子卧房团团围住。她略做交代之后便轻身翻入窗内——她是不擅长轻功，可说到刺杀，她可是行家。

        她不但知道杀手会怎样布局，更是对杀手的心理了如指掌。

        果然不出所料，屋外的这番动静彻底激怒了杀手，卫姌一进屋内便见一高大身影手持长刀劈头砍来。她邪魅一笑，吃力地用随身匕首接下这一记重击——若不是对方主动出击，她还不知道要多被动，所以此刻她十分庆幸对方心理素质不稳定。对方爆发力极□□姌无法完全吃下这一击，便借余力滚向屋子中间，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对方也不给她丝毫的喘息，长刀的攻势迎面而来，只见她一个后弯腰迅速闪过攻击，借势后翻单手撑地，一个倒挂金钩正中对方面门。黑暗中只听对方发出一声闷哼，卫姌倒是心头痛快——这人的鼻梁定是断了。

        [阁下大手笔，竟舍得用如此大量的安魂香。在下佩服。]

        安魂香，味香浓，价极奢。少量能使人昏迷，多量便可致死。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浓烈的香气，暗卫从小便用身体在熟悉这种毒药，营里试药殒命的丫头不在少数，而她卫姌的身体早已对安魂香免疫，为的就是在这样极端的场景还能护得主子的性命。只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她这把为三皇子磨练的宝刀，此时竟在保二皇子性命。

        屋内仍旧浓烟弥漫，可见度不高，卫姌却不急着熄灭此香——她在等，等着此刻中毒。对方的身形虽只是若隐若现，可她似乎已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我知晓阁下想法，你想用安魂香悄无声息的杀了二皇子，再悄无声息地溜回你本该在的地方，说白了，在杀手眼里，命最重要。你舍得用安魂香，必定是为了保命。到时你已回到军营，二皇子却在夜里无辜殒命，你便有了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她声线柔和，却混杂着毫不掩藏的肃杀之气。她料定这是对方的死穴。

        那身影闻言浑身一震，随后便似失去了理智一般向卫姌猛攻而来。事实上，就算穷途末路，这人的刀法也是乱中有序——不愧是练家子！卫姌神色锋利，面对猛攻她只能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才能看清对方出神入化的刀法，而用短匕首只能堪堪抵挡，然而刀刀致命，卫姌根本无暇反击。若是正当对决，她必不是此人的对手。可暗杀终究不同于比武，心态更重于武力。与其比拼蛮力，不如玩弄人心。

        卫姌嗤笑，既然有人往枪口上撞，自己也不介意给他上这最后一刻——就他这点承受能力事已至，激将法足矣。

        长刀攻击范围大，她只得撤出与其交谈：

        [只可惜，我已断了你退路。如今门外已被御前侍卫围住，缺了谁大家一目了然。不知蓝宇有没有同你说过，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如今敌众你寡，你注定逃不出去。就是逃出去，你的家人也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声线是极其危险的魅惑，像是无情的嘲笑，嘲笑失败者的无知和不堪。从她猜出蓝宇是幕后主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人只会是一颗弃子。

        [我说的对吗？北堂大人！]

        他说的没错。

        北堂靖眼前浮现出蓝宇阴沉的笑脸，眼见后路已断，他当机立断一个转身冲向卧房方向，卫姌等的就是此刻——既然无法生还，至少要保证二皇子死透，以保家人平安。

        刺客的想法，她算是再清楚不过。

        既然预判了北堂靖的行径，便是轻功不好也可拦截。少女本已早于北堂一息攒足了全力发力冲刺，却还是追赶不及，只能从背后给飞奔的北堂奋力一击。这一脚她不遗余力，本以为已是胜券在握，却不料北堂此人身法诡异至极，在这种情况才还能侧身避过攻击。北堂靖发现卫姌难缠，便懒再拉扯，直接果断扔掉长刀，拔出腰间两把弯刀挥向床上昏迷的李丞安。男女气力差别本就大，这两刀以开山之势由上而下劈向床前，情势转变发生得如此之快，卫姌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挡在北堂刀前。

        高手对决，胜负总在风驰电掣之间了结，刀光剑影后，北堂靖被应声倒地，一刀断喉。而卫姌则是用胸口直接接下了两把弯刀。

        楚容悄声寻迹而至时正是此刻。

        魁梧的北堂已身首分离倒在血泊里，而卫姌强撑着站着熄灭了安魂香。劲瘦的右手早已颤抖到拿不稳轻巧的匕首，苍白的额角挂着滴落的冷汗，胸前破碎的衣襟也早已被血水浸透。这么多年里这么多次任务，她从未见过卫姌如此狼狈，记忆中，她永远是队伍里最轻快利落的那个身影，而不像此刻，重伤于现场，连撤退的力气都不留给自己。

        [卫姌，你这又是何苦。]

        楚容苦笑着，不顾自己右肩断裂的锁骨，硬是将面色苍白的卫姌背回了卧房。卫姌乖巧地伏在那瘦弱的脊背上走出卧房。意识早已迷离，她还是回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傻瓜，睡得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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