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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是平生初见,自然陌生,可在对望见她的面容时,却又不因初见感觉生疏,好像自己是认识她的,已在心底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执缰的手臂不由紧紧绷直,“奔雪”因此停驻马蹄,天地也似跟着停滞不动,只有她,只有她身在的那辆马车,迎面向他缓缓行来,像是一场越来越近的梦境。

        鸦色长发如飞瀑流散,洁白素衣落染着血迹斑斑,她容色惨白如雪,似是被风雨无情摧折的山茶花,而一双眼睛乌漆明亮,深深地凝望着他,目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可却似因有何要紧缘故,半个字也不应说,朱色菱唇因内心剧烈的挣扎与痛苦,被用力抿咬着,唇际竟渐微泛血珠。

        许是因这眼神太特别,燕王心中忽地浮起柳絮轻烟似的迷惘,一时竟似要疑惑自己是在回府的路上,还是真就身在一场梦境里。迷惘如罗网缠住了他,满心雾气茫茫中,隐约有一念如星子在他心头忽闪。是极要紧的念头,他直觉如此想,迫切想要将之抓住,神思也随之缥缈不定。

        惘思中,马车已掠过身际,天上落下雨来。亲卫凌风见王爷如尊石像驻马雨中,忙近前举伞要为王爷遮雨。但伞刚撑到王爷头顶,就见王爷忽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手里猛地一勒马缰,拨转马首冲进细雨,直追走了有一射之地的端王府马车。

        拼尽全力抓住车窗帘一角,想将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寄予在或肯行侠仗义的路人身上,却在拼命掀开车帘的一瞬间,望见了燕王。满心呼救霎时堵在嗓子眼,慕昭在看到燕王的一刹那,仿佛听到了上苍的轻嘲声,嘲她重生后所做种种,皆是徒劳。

        为了斩断前世与燕王血淋淋的孽缘,今生她先是放弃前往清晏楼附近,后又在浮香楼时避在雅间内不与燕王相见。她希望她与燕王俱莫再蹈前世覆辙,希望她与他此生再无交集各自安好。她下定决心,想要依靠自己解决即将到来的端王孙欺辱之事,可努力改变前世命运的举措,却使端王孙欺她之事反而提前,使她与燕王今生再又相见,甚比他们前世正式相见的时间更早。

        呼救,他会救她的,就像前世那般,她知道,可更清楚地知晓前世她与他命尽时血染的终局。这一开口,这一世就不再是陌路之人,蓬莱殿中横剑自刎或又成为他今世命尽的一种可能,内心的激烈挣扎,使慕昭在望见燕王时,一时无法出声求救。

        马车渐远,她自己也被发狠的端王孙拖回车里。先前握在手里的银鞘刀,早在欺压与反抗中摔掉在车厢地毯上,慕昭在被拖往车厢深处时,忍痛瞅准时机,悄将那刀重又抓在手里。

        她现下唯一可解救自己的法子,就是趁端王孙不备时将他杀了。可这法子只能救得她一时,端王孙死了,端王府不可能放过她,她后面也决计活不成,她不甘心就为这么个烂人,毁了自己重活一世的机会。

        握藏在袖中的刀,在绝境前犹疑着是否要落下时,忽然间马车一个急刹,像被硬生生逼停。压在她身上的端王孙,因马车这一急停,猛地摔了出去,正撞在车厢门上,将门撞摔开,半个身子都撞飞出去。

        慕昭望着马车外的燕王,举刀的手僵停在半空中。燕王扫一眼车内情形,即大抵明白发生何事,在端王孙恼怒发难前,先冷着脸质问道:“世孙为何夺人之美?!”

        端王孙宁绍先前就伤了手臂,这会子猛地一撞,腰几被折断,头上也鼓起了个大包。几是浑身散架的他,刚被侍从扶起,还没来得及怒问燕王为何拦他马车,就听燕王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气急不解道:“什么夺……”

        话未问完,他就明白了燕王的意思。宁绍看了眼车厢内又美又刺手的小娘子,又看向马上的燕王,惊且狐疑道:“她……是你的?”

        转看向车中少女时,燕王眉眼间的冷意如初雪化融,他微衔歉意地温和对少女道:“先前未对你言明亲王身份,是我的不是。若我一早告诉你我是燕王,想来你今日早些向端王世孙说明,他也不会强逼于你。”说着瞥一眼端王孙,眸光似笑似冷地问道:“是吗?”

        “我……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她……是你的吗?”宁绍再怎么仗着祖父的威势在京中横行,也不敢去抢燕王的爱姬,他心中生惧,但又想到迄今未纳姬妾的燕王并不是风流性子,加之不甘心轻易放过这个伤他的美貌小娘子,有些怀疑地发问时,见燕王径向车内少女伸手道:“卿卿,过来。”

        “卿卿”是有情男女间的亲昵爱称,慕昭正为此心情复杂,忽又见燕王趁宁绍不注意时,悄悄朝她微眨了下眼,心下更是狠狠一酸,五味杂陈。

        这是要她配合他演戏的意思。前世她与燕王一次出游时,见有流氓欺负一对孤儿寡母,顺手将人救下。那对母子千恩万谢不尽,定要询问恩人名姓身份,想要日后报答。燕王推辞不过,就颠倒了她的姓名,说他叫赵慕,在附近竹溪村制伞为生,说着还朝她悄悄微眨了下眼。她为此悄抿着笑,在那妇人又问她时,看着燕王慢悠悠地说自己叫客宁,说着绷不住笑,问燕王她该以何为生,燕王笑说,我制伞,你画伞,这才是天生一对呢。

        已是隔世之事了,可隔着一世生死,燕王又再度向她伸出了手。眼前形势下,慕昭配合着燕王的说辞,垂目走出车厢,将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上。

        天正飘着细雨,燕王原是要扶少女坐在他身前马上,但执缰的手臂搂碰到她腰身时,他明显感觉到少女身体微颤,像是发自心底地害怕并抗拒与他有这样的亲密接触。

        想是方才被端王孙欺吓狠了,燕王略一思量后,自己下了马,将身穿的一领斗篷,解披在她的身上,拢系着裹住她凌乱的衣裳后,又抬手为她戴上风帽,在旁牵着马引她往不远处的燕王府去。

        “我想回去……回家。”

        走有几十步后,濛濛细雨中,他听在马上一直垂着头的少女,忽地轻轻地说道。

        “宁绍还在后头看着呢”,燕王微侧首看着少女,声低道,“且你现下身上衣裳,不是十分……齐整,也不能就这么回去是不是?先就近去我府中换件衣裳,我再送你回家。”

        岂止是不十分齐整,外穿的少年衣袍早被端王孙扯掉了,现正穿着的中衣上面,染落了许多端王孙的血迹,甚至肌肤上都沾了血,混着挣扎出的汗意,还有披散许久的长发,因在车内反抗端王孙的欺辱,已如乱蓬一般,她确实是无法就这么走在街上回去,可……可她也不想与燕王有再进一步的交往了,本来今日这相见就不该有的,今生都不该相见相识的……

        慕昭因内心纠结,默默垂首不语,看着像是已被完全说服了,然而实则因暗思着前世种种和对今生不确定未来的忧虑,抓握着马鞍铜鞍环的手不由过于用力,指节僵直苍白。

        而在旁牵马的燕王,看着神色平静,其实锦衣之下那条正牵执缰绳的手臂,也正因紧张绷得笔直。细雨霏霏,他却心潮澎湃地手心都像快出汗了,紧紧握缰的手一刻也不松,好像他正牵握着一场梦境,一不留神,就会飞逝无踪。

        是梦境来到了他身边,心底浮现过无数次的缥缈芳影,终于来到现世,与身边之人重合。牵马回到燕王府后,燕王才感觉到自己执缰的手,都有点僵疼了,也不管,立就传府中最得力的管事姑姑素馨过来,令她扶少女下马,然后带着丫鬟们伺候少女往陶然居沐浴更衣。

        素馨从未见过殿下携女子回府,更何况还是亲自牵马带回,立即恭谨应下,并预备对这位不知名姓的少女,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伺候。

        因着燕王没有娶妃纳妾,王府中没有女主人也就没有女主子们的锦衣华服,可又看殿下如此对待这名少女,若为其贸然换穿寻常女子裙裳,恐被殿下责怪怠慢。中途想起此事的素馨暗感为难,令丫鬟们先引少女往陶然居,自己又折了回去,请示殿下此事。

        燕王想了想道:“上元后母妃不是送了一批首饰衣裳来吗?就捧送那些过去,任她挑拣。”

        那批衣裳首饰是贤妃娘娘命人送来,让燕王殿下作为礼物送给郑家小姐的。也不知殿下是要挑等日子再送,还是就将这事给忘了,那批衣裳首饰犹收在府库里没有送出。素馨原以为那少女将要成为殿下的第一位爱姬,这会听殿下如此吩咐,立在心中将其上升到孺人的地位,恭声应下去了。

        宫内,傅秉忠却正在御书房不远处来回轻走着,心中因不知陛下对慕小姐究竟是何态度有何用意,而对眼下这件事难做判断,不知到底是十万火急,还是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他没必要为此担着擅闯御书房的罪名。

        因那日陛下只吩咐“安排些人手盯着”,他又一时糊涂疏忽,未追着问明万一慕小姐出事,盯着的人是立即出手援助,还是先禀报消息叩问圣意,故今日端王孙至京郊慕小姐住处强邀慕小姐同车回京时,丽竞司盯梢的人手并没有擅作主张地即刻出手阻拦,而是先飞马传递消息入宫,询问是否要干预此事。

        可他在得到消息时,偏偏无法问知圣意,因就在他得到消息的前不久,陛下正传心腹朝臣在御书房议机密政事,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连他这老奴也是。

        也许只是件小事罢,陛下是待慕小姐有些特别,但这特别,可能只是一时兴致而已,兴起快,散得也快。陛下骨子里实是冷情之人,这一点,他这侍候三十来年的老奴,再清楚不过了。

        正想着,御书房的殿门开了,数名紫袍朝臣躬身退出。傅秉忠从徒弟承瑞手中接过新沏的云雾茶,捧走进御书房内,见御座上的陛下眉眼间微有倦色,像是议政议得有点累了。

        “陛下用茶歇歇”,傅秉忠近前奉茶后,将慕小姐被端王孙带走的事,跟着说了。他话音刚落,就听“哐当”一声茶杯蹾响,陛下神色倏冷,目光寒锐逼人,“盯着的人是死的吗?!为何不立刻出手拦下?!还要来问朕!”

        傅秉忠望见陛下眉峰间隐沉的怒气,立深悔自己误判了此事,忙跪下叩首请罪,“是老奴……老奴的疏忽……老奴即刻就传消息出去,让他们……”

        皇帝却已不耐地从御座上起身,冷沉的嗓音下隐着一丝焦灼,“消息什么时候递进来的?”

        傅秉忠脸上几是在哭丧的表情了,“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丽竞司的人将消息送入宫中时,端王孙的马车怕也离端王府不远了,这又过去了半个时辰……皇帝心中焦虑,情急下已不自觉向外迈走了几步时,内宦承瑞匆匆跑跪至他脚边道:“陛下,丽竞司的人递了新消息进来,燕王殿下在兴安长街上救下了慕小姐。”

        侧后头的傅秉忠闻言,心下虽立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但犹有余悸,暗想往后有关慕小姐的事,别说似今日这般的险事,就算是慕小姐自己走路崴了脚,他都要即刻禀报陛下、一刻不敢耽搁的。

        一边暗想着抬袖去擦适才额上渗出的冷汗,傅秉忠一边悄然打量陛下脸色,却见陛下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应是为慕小姐脱险松口气的,可是陛下神色并不放松,眉眼间笼蒙着一层冷意,与方才听到慕小姐遇险时眸中涌现的急冷不同,当下的冷,浸着一股冷漠与疏离。

        常年伴君的直觉,使傅秉忠虽还不明所以,但已似嗅到一两分山雨欲来的气息,将正擦汗的手默默垂下,继续屏气静声。

        少刻,皇帝声音响起,命承瑞细禀燕王救人之事,承瑞遂遵命将丽竞司递来的新消息详细道出。傅秉忠默默看听着,见在承瑞说至“卿卿”二字时,陛下唇角陡然泛起一丝冷笑,愈发将头垂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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