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孙
善和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赵睦清的太孙宫苑。
以往来这里，她总是怀着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之情，可这一次，善和的感觉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境的变化，她甚至觉得赵睦清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似乎更不好了。
那天将她从街上捡回来之后，赵睦清病了很久，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更顾不上照顾她或者叮嘱几句了，似乎是忘了她的存在，只是让她换了个地方自生自灭。
而他似乎也更忙了。
因着他的身体不好，以往有什么外派的差事，皇上都会因心疼他的身体而改派其他皇子去，可现在他经常出府，不仅是建邺城内，就连城外也去了好几次，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善和也懒得管他，恰好现在她对赵睦清的感觉也非常复杂，便抱着吃他的用他的然后将他踩在脚下的美好愿景，暂时住在了太孙宫苑。
只是人果然还是不知足的，狗也差不多。
善和虽然是赵睦清带回来的，可他对这条小生命没有一点关心，侍女们照顾的自然也不那么尽心，善和在太孙宫苑的衣食住行，样样处处都没有在二皇子府时精致顺心。
日子久了，善和总是不自觉的将太孙宫苑的方方面面与二皇子府比较，越比较越感叹，之前没有发觉，赵永啸虽然人可怕了些，可对她却是实实在在不差的。
至少，赵永啸没有在踩了她的尾巴后，看她一眼却没有任何表示就抬脚走人。
善和不干了。
她的尾巴尖疼的很厉害，于是叫声也就愈发凄厉，紧跑几步拦在赵睦清面前，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眼睛睁得贼大直勾勾盯着他，朝着他示威似的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赵睦清瞟她一眼，抬起脚多绕了两步，继续朝前走。
善和孜孜不倦再次追过去，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还找了块儿石头上蹿下跳的，一定要引起赵睦清的注意，让他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虽然对象是一条狗，却也是需要道歉的。
这一次，她为了迁就石头而没能拦在赵睦清身前，赵睦清就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步伐不快，却毫不迟疑，越过善和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善和这下更生气了。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太孙赵睦清的礼贤下士、温和纯良，是朝中京中人人都交口称赞的，怎么对象变成了一条狗，他的态度降级的如此之快？
如果这样说，平日里就一副生人勿近样子的赵永啸，态度再降级一些，岂不是直接就该将她当场打杀了？
赵永啸虽然对她算不上和颜悦色，却至少始终如一啊。
善和撵着赵睦清的脚后跟跑了几步，再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赵睦清终于正眼看她了。
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没有一点花纹，更压得他清瘦的身影摇摇欲坠似的，衬着他脸色苍白，眸若点星，明明还很年少，眉间却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
曾经的赵睦清看着她时，总是温柔的、缱绻的、含笑的，就是吵架也是隐忍和克制的，从来没有过此时这种不解的、厌烦的、嫌弃的，甚至还刻意展露出了自己身为太孙的高高在上与不可忤逆。
善和一时有些心虚，讪讪收起了凄厉的喊叫，在他面前小步小步踱着。
跟在赵睦清身后的小顺子看出了他的不耐，急忙凑近一些，对着他轻声劝慰：“小畜生不懂事，回头奴才就让人去好好□□。您也别着急，徐国公……”
“徐国公”三字一出，赵睦清目光顿时凌厉，立刻转向小顺子。
小顺子自知失言，急忙左右张望，确认侍从们都是心腹且离的很远，近前的地方只有一条狗，才稍稍放下心来，再开口时却已刻意遮掩：“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隐蔽且清净，都是靠得住的人守着，就是稍迟一些，也不会有问题的。”
赵睦清这才收回目光，却因着刚刚情绪激动，面颊上泛起两团酡红，又忍不住皱眉低声咳嗽几声，缓过气来，才开口道：“走吧。”
两人都觉隐秘，可万万想不到，他们面前这条狗，正好是能听懂人话的善和。
善和现在听力极好，在小顺子刚一开口说出“徐”字的时候，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再到听完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立刻便猜出来，赵睦清正要去做一件与她徐家有关的事情。
她再不拦路了，赶快闪到一边去，还顺脚踢走一块石子儿，为赵睦清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善和：快去吧，你快去了，我才能快去。
赵睦清没有将丝毫心思分给她，疾步而出，登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儿便“嘚嘚”跑了起来，很快便远离了太孙宫苑。谁都没有发现，有一个毛茸茸的浅黄色身影远远跟在马车后不远处，追着马车而去。
从城内走到城外，从砖石路走到沙土路，等马车终于停下来时，赵睦清弯腰下车，仍然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躲在一边的善和却已经满身尘土，粉红色的舌头吐出嘴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然后吃到了一嘴沙子。
善和死命摇头，一边不住“吧唧”着嘴巴，一边悄悄从门缝处蹿了进去。
赵睦清来的地方，是一座位于京畿郊外的宅子，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完全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与正常的农宅无异。可当善和跑入正堂，看着入目陈设，却险些惊立当场。
这竟然是一座冥宅。
而在两个主位正中摆着的巨大黑漆牌位上，“徐国公庄”几个大字分外显眼。
这时，赵睦清也到了。他连小顺子都没带，孤身一人走入了这肃穆沉重的灵堂，亲自动手解下了大氅，露出里面纯黑色的袍衣，然后将名贵的大氅随手一抛，扔在椅子上，轻车熟路的行到灵前找出香火来。
恭恭敬敬进香之后，赵睦清后退几步，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盯着那灵位出神良久，忽然开口说起话来。
“徐国公。”
他的嗓音仍是一贯的柔和，带着一些虚弱，却含着满满的怀念，仿佛徐国公徐庄真的就在他上首坐着，认真听他说话一般。
善和身子颤了颤，朝着黑暗中躲得更深了些。
赵睦清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便自顾自的继续开口：“到了建邺之后，您总是恭恭敬敬喊我太孙殿下，也只让我喊您徐国公，可是，我却一直记得，在我小时候，一直是喊您徐叔的。”
“徐叔。”
这个久违的称呼出口，赵睦清和善和都不由片刻怔愣，虽然现在一人一狗，可两人想的却都是相同的记忆。
徐家与赵家门对着门，两个孩子又差不多大，家里大人有事的时候，总是把孩子放到对方家里去。那个时候，赵五三还不是皇帝，徐庄也还不是国公，善和喊“赵叔”，赵睦清喊“徐叔”，两家人相处无间，亲如一家。
想到小时候与善和一起绕着两个父亲玩闹的场景，赵睦清唇角不由带上一丝清浅笑意：“徐叔，您曾经对我说，我身子太虚，举不起我父亲的杀猪刀，干脆跟着您。等我长大一点，您就带我下地去插秧拔草，最能锻炼身体。”
“可还没等我长大，您就外出打仗了。然后，我成了太孙，您成了国公，就再也不提要带我下地的事情了。”
赵睦清的眼眶有些泛红，善和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落下，将脸上蒙着的灰尘冲出两道水渍。
“后来，您喝多了，红着眼睛对我说，您将她的这辈子交到我的手上，要我一定要善待善和。您还说，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出嫁，若是我欺负了她，您是会揍我的。”
“可是还没等到她嫁给我，您就走了。”
赵睦清眉心紧锁、纹路深深，仿佛是刻在了皮肤上似的，满脸痛苦：“我得知消息已经太迟，虽然第一时间立刻着手布置，却还是没能救下徐家。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对您有愧，对徐家有愧……”
赵睦清似乎再说不下去，紧抿双唇，双手用劲扶在椅子把手上，苍白的皮肤下浅青色的血管凸起，清晰可见。
善和看着这样悲痛难以自抑的赵睦清，心中大震，脑中一时纷乱非常，乱七八糟的念头纷纷闪过。
他说他其实试图挽救过徐家倾颓，只是没能成功？
可那天晚上，她是亲耳听到他说“一切如计划一般”的，这个计划，难道并不是屠戮徐家的计划吗？
善和目光在父亲的牌位和赵睦清身上来回逡巡，细细打量着赵睦清青白的脸色，再看看周围布置严整的冥宅，紧绷着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
徐家死的惨烈，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皇帝公布了徐家所谓的“三大罪证”，以证明徐家罪无可赦，还严令故交远族不得入祠、不得祭拜。赵睦清身为太孙，带头违抗皇帝命令，显然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他可以不必这样的。
善和几乎控制不住磅礴而下的泪水。
这还是她在事变之后第一次再见到徐家旧物，是赵睦清偷偷做的。若不是没有提防她，他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
她应该相信他的。
父亲就在这里，还有母亲、亲人们……
善和越哭越凶，呜咽声也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赵睦清。
他站起身来，绕到边桌之后，俯下身子，就对上了善和满是泪水的双眸。
赵睦清显然认出了躲在这里哭到哽咽的小狗，就是刚刚还神气活现上蹿下跳的那只。他也显然非常惊讶，看了她一会儿，有些疑惑的确认：“你在难过吗？”
善和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流着。
一人一狗对视良久，赵睦清率先败下阵来。他伸出双手将她从桌子下带出来，轻轻拍拍她的头顶：“别难过了，他们至少永远在一起了。”
“我也会找到那个人，与她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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