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变狗
善和头痛欲裂，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过一般，面颊上似乎也有什么温温热热的液体在缓缓流下，痒痒的，让她忍不住轻声呜咽一声，停滞已久的思绪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对了，她的头是被打了。
突然冲进家里的上八卫一句话都不说，见人就抓，在一双大手朝着她伸来的时候，母亲一把将她推开，她的头撞在粗壮的楠木柱上，立时便失了意识……
母亲！
舒和一个激灵，顿时睁开双眼，急切地朝周围看去，想要找到母亲和姐妹们的所在。可眼前看到的世界却让她一时怔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蓝色，她看到的整个画面都是蓝色的，就像是在眼前蒙上了一层蓝色的轻纱。而她面前正立着一堵墙，她得高高昂起头，才能勉强看到最上方那有些毛糙的顶面。
这么高的一堵墙？
善和迟钝的眨眨眼睛，随着她的动作，脸上温热的液体朝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她急忙抬起手来，想要拭去这异物，可手抚上脸庞，却摸到了一团浓密纠结的毛。
善和的动作僵住了。她不敢置信的再次抬手去摸，并没有摸到她滑嫩的肌肤，触手还是毛茸茸的一片。
善和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冲到了脑袋，脑子里嗡嗡的，甚至连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她哆嗦着将双手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还不敢置信的上下晃了晃手臂，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两只爪子完美跟从着她的指令，一起上下晃动起来。
她又怔愣片刻，忽然“嗷呜”尖叫一声，四肢拼命扑腾起来。
手和脚同时触地，这是善和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可似乎身体的本能比她的意识更为强大，虽然有些踉踉跄跄、手忙脚乱，善和还是成功跑了起来。
只是她实在是慌不择路，闷着头在原地打转，然后一头撞到了那堵“墙”上，又尖叫一声，身子翻卷着朝后滚去，撞到了一只倒在地上的铜盆上，才停了下来。
善和的全身都在疼，可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切的伸出两只手，趴在铜盆边缘，将脑袋使劲朝着盆里探去。
一颗毛茸茸、脏兮兮的狗头映在了水面上，黑眸水汪汪的，呆呆的与善和对视。善和眨眨眼，狗也眨眨眼；善和动动耳朵，狗也动动耳朵。
她竟然都会动耳朵了。
到了此刻，善和内心再震惊，再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徐国公家的五小姐徐善和，现在成了一条狗。
善和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变成一条狗，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人时候的那具身体如何了。她不死心的又将脸使劲凑近水面，想要看的清楚一点，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狗的样子，还是自己的灵魂进入了狗的身体？
善和盯着水中那张狗脸看来看去，可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眼熟。等她在狗狗的鼻侧找到一颗黑色小痣的时候，善和浑身一震，前爪从铜盆边缘微微一松，整个身子就蓦的翻摔在了地上，将铜盆撞的“唰啦唰啦”转动起来，倒是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这只狗，她认得的！
就在今年的元宵节上，她还做着人，还是徐国公家五小姐，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皇太孙赵睦清相约在街上看花灯。她向来是懈怠走动的，没看一会儿就觉得累了，于是找了一个僻静人少的地方休息。
就是在这里，她看到了一条小狗。
那是一条流浪狗，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长毛已经被污渍粘结在一起，长耳朵耷拉着，撅着屁股在墙角嗅来嗅去的，似乎是在找吃的。不知道嗅了多久，它好像嗅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埋着头，鼻子贴在地上，朝着善和而来，然后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抬起了小脑袋，冲着她不停摇尾巴。
她的侍女嫌它脏，又怕冲撞了主子，去赶它走。小狗被吓到了，慌乱的退到一边去，却好像对这里恋恋不舍似的，又走回来一点，然后又被大声呵斥吓的退后几步。
等侍女走了，它再次悄悄跑了回来，还是不远不近的站着，继续冲着善和摇尾巴。
善和有了点兴趣，盯着那只小狗看了一会儿，朝它打招呼：“你想过来吗？”
那小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犹犹豫豫试探着前进了几步，见她没有驱赶它，再前进几步。它也不朝善和身上扑，靠近了，就停在那里，然后后腿一曲坐了下来，尾巴摇的更欢了。
善和正无聊，它凑过来了，她也就仔细打量它。
这只小狗不是什么名贵的纯种，应该是个串串，全身脏兮兮的，头上的毛长得极长，乱七八糟散在脸上，连眼睛都被盖住了，根本看不出样貌来，只有小巧的鼻头从毛发中伸了出来，是浅褐色的。
善和就在它鼻头的一侧，发现了一颗小小的黑痣。
善和下意识的伸手抚上自己的鼻尖。她的鼻头也有一颗小黑痣，就连位置也与这流浪小狗大差不差的。
也正是为了这一点点奇妙的相似，那日的最后，她让下人去买了好些吃的放在这条小狗面前，还将这个发现当做奇闻讲给了太孙赵睦清听。
赵睦清披着厚厚的斗篷，可手仍然是冰凉的。他一边含笑听她说话，一边低低咳嗽几声，把嗓子中的痒意强压下去，才对她摇头：“没关系，太孙宫苑面积很大，你若喜欢，我让人把各种犬种都找一只来，照着你的位置给它们统统都画上。”
善和白他一眼：“你又来。小时候偷摘人家的海棠挨的那顿打，还不够吗？”
赵睦清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不由笑了，苍白的面庞上多了几丝红晕：“那时候穷，买不起，你说喜欢，我想给你，只能去偷摘人家的了。现在我已经在太孙宫苑里种好了海棠花林，就等着太孙妃娘娘入住赏玩了。”
对上赵睦清深情的眼眸，善和的脸红了，轻推他一下，自己跑到前面去。
赵睦清在她身后朗声大笑。他的身体不好，就算是大声，听着也缺少中气，莫名就让人感觉柔和而无害：“从前贫贱都一起走来了，现在富贵了，自然是要把最好的都给你的。”
是呢，他们小时候，可是很穷的。
前朝末年的时候，皇帝暴戾无道，不得人心。善和的父亲徐庄本是村里一个种地的农民，与屠户赵五三、秀才李向日三人歃血为盟，揭竿而起，经过近十年的南征北战，历经艰险，连李向日父子都死在战阵之中，才最终取胜。赵五三登基，封长子为太子，封徐庄为徐国公，改国号为梁，定都建邺。
于是，整日凑在一起玩泥巴的屠户之子赵睦清和农夫之女徐善和摇身一变，成了大梁太孙与国公小姐，又一起来到建邺学起了诗词书画。
命运轨迹如此一致又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两人，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虽然皇帝还未正式赐婚，所有人都已认定这一对小儿女的结局，不出意外的话，善和已是铁板钉钉的太孙妃、太子妃，最后会与赵睦清携手登上帝后之位的人。
对，她要去找赵睦清。赵睦清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善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努力了好几次还摔了好几个跟头，才从在她面前如一堵墙一般的门槛上翻过，飞快跑入夜幕之中。
太孙宫苑。
善和曾经来过这里许多次，已经熟悉的如同自己家里一般。虽然现在成了一条狗，视角有了很大的不同，可凭借着她做人时的记忆，她还是顺利找到了太孙宫苑。
善和不知道赵睦清在哪里，可是这难不倒她。赵睦清为了调养身体常年喝药，身上总是萦绕着一阵淡淡的清苦药味，对于现在嗅觉分外灵敏的善和来说，简直是一盏指路明灯。
借着夜色的掩护，善和循着味儿，偷偷摸到了赵睦清的书房之外。可往常只要抬抬脚就能跨过的门槛，现在成了拦在善和面前的一座高山。
宫里的门槛比家里的还要高，善和用前脚用力扒拉，用后腿使劲蹬，助跑几步努力跳，甚至连伸出尖尖的犬牙咬在门槛上都试过了，却还是没办法翻进赵睦清的书房里去。
善和急的团团转，又不敢叫出声，怕被打死扔出去。正在她着急的在墙根下跑来跑去，琢磨着能不能从窗户翻进去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一听就是习武之人。
善和吓的不行，立刻扭头就跑，一边把自己好好的藏在草丛之中，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随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传来，似乎还夹杂了些母亲亲手调制的暖梨香气。善和的心脏忽然间就猛跳了几下，两只耳朵立的更高了。
那人迈进门槛的声音，走进屋内的声音，行礼的声音，然后，赵睦清浅淡的声线传来，在暗夜之中听的分外清晰：“如何了？”
一个粗粝的男声回答：“徐国公府内上下，从主子到奴婢，全部清理干净了。”
善和在心底尖叫。她想冲进去，想问一问“清理干净”是什么意思，还想扑在赵睦清的怀里放肆的大哭一场，让他为徐家主持公道。
可是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赵睦清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如计划一般？”
那个男声语气中满是骄傲，像是在邀功似的：“是的，与昨日定下的计划一模一样，没出丝毫差错。”
夜凉霜重，草枝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冰冰的，尖利的。善和四肢摊开，肚子紧紧贴着草面，草枝刺着她柔软的肚皮，又凉又痛，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她头顶的窗口内，药材的苦涩香气顿时浓郁了许多。
善和抬起头，透过眼前纷乱垂下的长毛，呆呆凝视着赵睦清清隽的面庞。
“我知道了。”他仍然那般平静，目光悠远，遥望的方向，正是徐府，“请师傅进来吧。”
他转身，身影渐渐消失在屋内暖黄的灯烛之中。而善和趴在屋外黑暗冰凉的草地上，心里也冷成一片。
他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侍卫引着一位全身罩着黑袍的人走近之时，草地上已经空无一物，只有草枝上挂着的露珠似乎更多了一些，不知道是水，还是谁留在这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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