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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嘉木成林(二)


对于欧家的重罪,江息百姓有的震惊,有的怀疑,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将欧善人的没落当作茶余笑谈,顺便将那沈贼夸上了天。

        除了那柿子是否好吃之外,我还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保持沉默。

        他过于沉默了,从先皇驾崩之后。

        母亲喊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已经晌午了,她问我阿姐何时回来,看着桌子上整齐的四双筷子和家常小菜,我说我去巷口等阿姐回家。

        可那天中午我没有吃到油酥饼,也再没有吃过阿姐为我买的油酥饼了。

        在巷口我并没有等太久,因为我看到周围邻居对我投来的眼神:戏谑、嫌弃和唏嘘。

        我这个叛国之人的儿子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存在。

        为了早点儿吃上午饭,我直接向集市走去;来到之前还算固定的摊位附近,满地的刺绣布品,唯独不见阿姐的身影。附近布匹店的人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而我只能慢慢蹲下来先将阿姐的心血收好。

        我已经不打算向他们开口打听了。

        在我收好起身的时候,一位头发稍显杂乱的大娘出现在我身后,那是我第一次从外人眼里看到有关于怜悯的情绪。

        “孩子,你姐姐她被沈府的人带走了。”说着老大娘竟然为我们哭了,“你们是好孩子。我拦了,拼命地拦了,可是,大娘我不中用啊……”听她说完之后我才注意到眼前人的补丁衣服上有沙粒和在地上摩擦后被划碎的痕迹。我连忙扶住她下坠的身体,而后满眼愤恨仇视地瞪向周围看乐子的百姓。“大娘,我去找她,您不要担心。”

        我本想将大娘送回家,却反被催促着赶紧去沈府。我也很担心阿姐,于是没有拒绝,直接向那显贵的沈府大宅跑去。

        那天我没有带回姐姐,除了那一包也没有卖出去的刺绣手绢,我什么都没有带回来。沈府的仆从三五成群直接用木棍将我架在了大门外,为首的那个人不屑地看向我,嘴角讥笑,“丧家犬罢了,我们沈大人肯收留是她的福气,你可别不知好歹。”

        我被推搡着瘫坐在地上,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握紧我的双拳。开口求人的话我实在说不出,抬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大门,烫金的沈府二字实在诛心。

        装着手绢的布包袱被甩在我的脸上,他们像驱赶一只脏狗一样用木棍赶我走。我缓缓地站起来,又对着沈府大门旁的白墙跪了下去。

        “哟,欧家的小公子终于混不下去了?”

        还站在大门前的仆从又开始了冷嘲热讽,也有零零星星的百姓闻声赶来看热闹,看传闻中私通叛国的欧家人。

        我谁都没理,只是向着白墙叩拜,三次之后我沉默地起身,拿起包袱,仿佛又牵住了阿姐的手。

        温暖如初。

        母亲还站在巷口张望,看到我的身影后想要开口唤我,却在看清我脏乱褶皱的衣服和涕泗横流的面容后,默默陪我走回家。

        跨过那摊已经被抹除的恶意后,母亲轻轻关好了门。父亲明明是在摘柿子,却只是举着一个柿子一动不动,见我和母亲进门后才回过神来,看向我。

        进门后我便停住,母亲走了几步回过身来要开口,我直直地向她跪下去。

        “嘉林,你这是……”

        父亲慢慢走到母亲身边。

        泣不成声的我拼命地忍住自己的崩溃,“阿姐,被沈府带走了。”

        母亲直接倒在了父亲怀里。

        我是知道结局的,从那位大娘告诉我阿姐去向的时候。如今的欧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去和沈府做交易,那么阿姐被带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母亲缓过神来,推着父亲出门报官,哭喊了几句后也只是瘫坐在我身前。这个家被谨慎经营的温馨一瞬间便被撕碎了。

        一只裂开的柿子慢慢滚到地上的包袱旁边,我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

        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流泪。

        父母回屋休息后,我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抬头看那皎洁的月亮。印象中的阿姐总是淡然地坐在府中庭院里,看翔于天际的飞鸟,看池中嬉戏的游鱼,而她只是静坐在一旁,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如若她的眼神中没有那几分落寞。

        阿姐还喜欢窝在榻上看话本,也喜欢讲给我听。话本里的各种情谊令她歆羡,就像那月亮一样深得她心。她说得隐晦,其实我知道她渴望嫁给一个话本里的堪称完美的人,与他情投意合厮守终身;欧阳复先生的真实事迹给予了她更大的刺激,她既兴奋又不禁惋惜自己并没有青梅竹马的心爱的人。

        现在想来,虽然父母和我给予了阿姐尽己所能的关心与疼爱,但阿姐依旧错过了很多常人的经历体会。

        阿姐自小体弱,虽不至于整日用汤药吊着,但她喜静,并不爱走动。听闻是母亲在怀阿姐时遇到过劫匪,被推搡了一把还受到了惊吓,导致动了胎气。原本大夫不建议母亲生下阿姐,可母亲执意要留;所幸母亲的坚持是值得的,诞下阿姐后又调养了六年才有了我。

        阿姐说过我是上天给予欧家的礼物,说我是小太阳,而她则追逐月亮,那般清幽冷寂。可阿姐明明不是那样的,她足够可爱,足够包容,也足够倔强,所以我一直认为阿姐是太阳才对,她是那般宽容温暖,她才是温柔裹挟我十二年岁月的太阳。

        我正想着,吱呀一声屋门开了,父亲默默地走到我旁边坐下。

        “你母亲终于睡了,含着泪睡的。”

        父亲见我不说话,也只是一味地仰头看着月亮。我很少和父亲独处,小时候我要么在学塾,要么在武道馆;随在他身后学习公务的那几年,我们父子俩除了公事不谈其他。作为书生,父亲是温和的,这么说来,阿姐更像他一些。

        我们就这样静坐着,月亮往西边走。

        “我想和你说一些事,嘉林,可是我不知该如何说。”父亲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我不禁转头看向他。

        “我很早便与他相识了,那时他是太子,而我只是一个侍卫。我们有着极其相似的抱负与理想,可当时南岭为贪官霸占,他成为皇帝之后力排众议,一纸诏令封我为南岭守丞。”父亲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而我终于明白,父亲口中的“他”是指先皇。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他在王宫中孤立无援,所以,出于私心,我一直想培养你做一名武将……江息需要他这样一心为民的明君,我这样的官只能守一处地方,他却是要对整个国家负责。”

        “新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便劝他三思……可他,太喜欢他的皇后了,我劝不动他。”父亲说到这里不禁哽咽,“嘉林,你瞧,一个国家看似坚不可破,其实只需要一个人便可以让其倾覆。”

        柿子树的影子在月光照拂下清晰可见。

        “新皇的势力深不可测,沈天夜也是,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全部与左月有关。可是,不论我是上奏还是传书,因为太子的事,他并未召见我。而后,他无端驾崩,新皇上位。说到底,欧家沦落至此,皆为我一人所害。”

        树影突然不见了,我抬头看,原是一片云过来遮挡住了月亮。

        “没有办法,我只得装疯卖傻,否则我只会更对不起你们。”父亲的声音逐渐喑哑,树叶窸窣,起风了。

        “嘉林,快快长大吧。”

        说完父亲踉跄着起身,估计是久坐后腿脚酥麻,我原想扶他回屋,却被他一把按下,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想着父亲同我说的这番话,自己一个人清醒着坐到天亮。

        那剩下的十一个柿子大概会庆幸,这漫漫长夜还有人作陪。

        清晨母亲醒来后也只是沉默,我自己去到灶台处忙活;我并不会做饭,我只会一道母亲教过我的菜粥。摆好三双筷子后,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坐下吃饭的想法;我实在饿得不行,只得在灶台那里站着啃了半块馒头。

        太阳出来后,母亲还在床榻上看着阿姐的刺绣出神,父亲轻声唤我去到院子里,要我好好照顾母亲,而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母亲听到木门吱呀的声音后迫不及待地下地跑到二门外,并没有见到她念了一夜的人。我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母亲落寞的神情,一边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和那扇没有关上的门。

        “他要去哪?”母亲走到我身边,也看到了离开的父亲。

        “父亲并未言明。”

        “跟着他,”在父亲差一步要走出巷口时,母亲将我向外推,双眼含泪和我说道:“要带他回来。”还没来得及问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便被关在了大门外。

        只好作罢,我很快跟上了父亲,却不敢靠近。

        父亲没有发现我,好像也没有在意路过的任何人。

        跟着父亲的脚步,我突然觉得现在的他与昨夜不一样了;他的步子轻松了许多,或许一夜之间他想通了些什么。

        父亲在一家糕点铺子面前停下。我认得这家店铺,这家全南岭最大的糕点铺子,以前母亲专门点了这家糕点,细算来我们两家也算和平交易十多年了,逢年过节也会来往走动。

        “钱大哥。”父亲在店门前喊了一声,我借树做遮掩,站在离他十米左右的地方站定。

        店铺的伙计来开的门,不知道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又看到了沈府的仆从。

        一样的嘴脸。

        “钱大哥……钱老板,我就是想来给我家夫人买点零嘴,你看,我带钱来了。”

        那穿金戴银的店老板面带恼火地看向拿着几个铜板的父亲,“说了不卖便是不卖,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不禁握紧拳头,我皱眉看着,内心却比昨日还难受几分。我的确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这般的父亲,以前……即便是上级要员来访南岭,父亲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我一直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父亲又恳求了几声,那店老板直接让伙计关了门。

        我又跟着父亲来到一家摆摊的糕点铺子面前,谁知那摊贩直接大声喊着“江息的叛徒”,瞬间引来旁人的注视。

        “你别看我摊子小,人穷志气大啊,我饿死也不会卖东西给你这种人的!”那摊贩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见聚集过来的人都占在自己这边,对父亲指指点点,他说得更起劲了。

        “怪不得你总会做善事,是怕自己良心过不去吧?”摊贩继续说道:“还好皇上英明,沈大人英明。听说你家女儿还被沈府接去了,你就叩谢沈大人的善心吧!”

        “说得好,你这糕点给我来半斤。”一个中年人站出来,指着我的父亲说道:“这种人怎么还有脸继续待在江息?左月也不要你了?对哦,你现在已经不是欧大人啦,哈哈!”

        “哈哈!”

        一语不发的父亲在众人哄笑声中逃走,我稍微低头继续跟上。

        我没想到父亲出城了。

        城外不远处便是素金河,这条贯穿江息与左月的河。南岭河段因为刚从南山上奔涌而下,水流湍急,这也是南岭作为江息关隘的天生优势。可惜那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父亲会来到这里。

        出城之后父亲继续行进了一段,陆陆续续经过了一两位樵夫。在靠近素金河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片绿地。父亲开始弯腰采花。我躲在一棵树后看着背对皇天的父亲将一支支花轻放到左手上。

        看来,还是我道行不足啊,何时我才会有父亲这般的心态呢?

        父亲继续采着花,我知道那是用来安慰母亲的,于是站出来打算同他一起。可我还没走出树的阴影,父亲起身,一把扬了手里的花。

        而我才看清,父亲的泪水。

        我刚打算退回树后,只见父亲疯魔一般的跑向那不知去往何方的素金河。“父亲!”我大叫着向他跑去,可父亲根本没有回头看我。

        “父亲!”“父亲!”我嘶吼着想要抓住他,可我们离河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在父亲离河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向前一个飞扑,却被突然转身的父亲推了回去。

        “爹!”我整个人直接跌在浅水岸边,再抬头时只看到父亲举起又放下的手。湿透的外袍由外向里地刺激着神经,我起身随着河边一路向下,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在进入一片林石之后,我摸索着前进,终于在一座大石前看到了父亲。

        原来,还有比我已经僵硬的手更冰冷的东西。

        原来,母亲哭着要我带父亲回家是这个意思。

        原来,江息的天已经如此寒冷。

        在原地坐了许久,我终于起身半扶半拖着父亲前行。

        素金河带走了我的家人,我却还要依靠它找到回家的路。

        走出这片林子后,我已经算是筋疲力尽,瞧见旁边有一户农家,我将父亲放在原地,翻找出他身上的铜板,意外发现一枚刻有“江”“月”二字的羊脂白玉。来不及厌恶太多,我直接用玉佩和铜板跟农家大哥买下了他家的一架木质推车。

        还好那农家大哥并不认得我。

        我将父亲拖到推车上,又从胸前拿出一件半湿半干的手绢轻轻盖好父亲的脸;那是阿姐专门为我缝制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昨天我才从包袱底翻出来。今天便有了用场。

        父亲,明明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熬过去的,为什么……

        算了,我清空内心的想法,只是一步一步盯着脚下。路过城外那片绿地时,我拾好父亲扬落的那些花枝,已经有些蔫委;将他们放在父亲头边。

        进城之后我奇怪地没有得到过多的关注。

        回到家时天色接近黄昏,我调整呼吸,不敢想看到母亲又该如何;看了一眼父亲,再打量了一遍自己。怪不得没人嘲笑,我和父亲大概是被当作了流浪者,蓬头垢面,他们避开都来不及,遑论注视了。

        没见母亲出来,我便先将父亲推至柿子树下,进屋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母亲的身影。心一沉,听到木门的声响连忙出去,却只看到昨天的那位大娘。依然穿着补丁衣服,依然面色沉重悲伤。

        “快去沈府,快去沈府,晌午时候她们都在说你阿姐自戕,欧夫人听到后直接去了沈府,现在还没回来。”

        心中疑虑来不及问出口,甚至来不及托她照看树下的已经冰冷的父亲,夺门而出后,我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只是祈祷,我真的无法再失去了。

        这回沈府的人看我不再是嫌弃的眼光,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乞丐,而是瘟神。

        “送走一个又来了一个,真是晦气。”

        “她们在哪儿,告诉我啊,她们在哪儿!”我疯癫似的揪住一个仆从的衣领质问,许是被我吓到,也或许是想赶快让我走,只扔下一句“万坟岗”便忙不迭地关上了沈府的大门。

        万坟岗,万坟岗,我绝望地瘫坐在沈府门前,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母亲,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对了,母亲……

        我又踉跄着起身向万坟岗的方向跑去,暮色降临,一片昏黄。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模样——本应梳妆的头发散乱在耳边,本应洁净整齐的衣裳沾染了血污,本应慈爱和祥却不顾仪表地无声哭喊着。我如同这个坟坑——万坟岗只是这个死人坑的另一种叫法——行尸走肉般来到母亲身边跪下。

        我无法想象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到沈府又来到这里,无法想象一向喜欢干净的她如何进去里面找到阿姐,又如何将阿姐抱出来,更无法想象母亲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她的嘴唇干裂,喉咙发不出声音,泪水划过落在脸上的脏污,竟成了唯一干净的痕迹。而母亲怀中的阿姐……只是裹着母亲的外袍,脚边大概是送她来时的一卷草席。阿姐嘴角含血,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

        “母亲,”我颤抖着开口,“母亲,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听到我的声音后,母亲才开始稍稍转头看向我,双眼失神,嘴唇张合着,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们回家,母亲。”

        看着母亲幽幽的背影,我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落在怀里的阿姐身上。

        她已经不能再看我一眼了。

        回到家时那位大娘已经离开了,我将阿姐同父亲放在一起。这时我才注意到父亲的仪容已经被整理了一番,那条手绢平整地铺在一旁,上面放着那些小花儿。想来是那位大娘做的。

        母亲面无表情地缓缓走到柿子树下,在看到父亲后双眼仿佛认命般重重地阖上,“你终究还是……”

        我连忙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躯体,“母亲……”

        “嘉林,他就是这样的人。”母亲借着我的力量站稳,“打盆热水来,我们要好好地送他们最后一程。”

        母亲一下一下地为阿姐擦拭干净身体,为她整理了妆发,换上那件阿姐最爱的衣裙。母亲执意和我一起,最后体力不支只好靠着墙边坐下,就着一盏小烛灯陪我一起在后院,埋葬父亲和阿姐。

        似乎是泪水已经干涸,母亲并没有流泪。

        可为什么只有泪水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悲伤呢?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盏燃到天亮的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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