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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嘉木成林(一)


其实在七岁那年,我就见过你了。

        我是欧嘉林,江息南岭守丞欧泽的嫡子,母亲杨氏是南岭一寻常女子。但身份的差距并没有阻断他们的相爱。我的家温暖和睦,我还有一位十分宠爱我的长姐。虽然父亲总是劝说我,男子汉要保家卫国,这是他的遗憾;但我并不想,我想读书,考取功名,和父亲一样做一名好官,然后将母亲和长姐接到江源享福。

        那天是南岭集市,早晨父亲将我送去了武馆,殊不知他一走我也从后门逃走了;武馆的师傅对我的“逃跑”已经见怪不怪。在南岭,大家都称呼我的父亲为欧善人,我很骄傲,可惜大家并不认识我。早晚有一天,我也要他们称呼我一句,欧清官。

        我得意地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之中,余光瞥到一抹粉裙,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一位穿着粉色长裙的小姑娘,看梳妆和长相只有六七岁,和我差不多,此刻怀里正抱着一些,大概是包子,将它们分发给窝在街角的乞讨者。我很意外,因为本地人除了我父亲会时常布施外,没有人会管他们的。

        南岭的居民对那些乞讨者没有什么好印象,在父亲家布施的时候却丝毫不嫌弃同他们一起排队。

        我悄悄靠近了一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小姑娘你自己一个人?”一个浑身脏乱的人大口吃着,看上去有些岁数了,含糊不清地同那个女孩子说道。

        “是啊,我出来逛集市。”那女孩子还真是丝毫没有防备心,“你们别吃这么快呀,不要噎着,我没有带水。”

        旁边一位岁数年轻一些的乞讨者边吃便抬头默默打量女孩的穿着,可惜女孩没有察觉。

        年老的乞讨者吃完后抹了一把脸,又说起来:“小姑娘真是大善人啊,看模样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左月人,随家人来江息游玩。”

        “那你可有福了,别看老头子我这副模样,却是这儿的百事通。哪里好吃哪里好玩,你问我,老头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不等那女孩子回话,旁边那年轻点儿的乞讨者接着说:“我知道有一处地方,他们小孩子都喜欢去,善人你想去看看吗,就在不远处。”

        我听到后不禁皱起眉头,见那年老的乞讨者只是眼神躲闪,丝毫没有帮小女孩的意思。

        “妹妹,”我直接走到小女孩身后,“你怎么跑到这儿了,可让哥哥好找啊,父亲还在等我们,快些走吧。”

        我只是个小孩子,也没想着靠这蹩脚的谎话骗过他们,更何况那小女孩来不及掩藏的震惊更是将我出卖得一分不剩。注意到面前乞讨者的眼神变化,我直接拽住小女孩跑起来。幸好那里只是集市一个不太起眼的街角,我带着她跑了十几步便又回到了热闹的集市,回头看那个年轻的乞讨者,在阳光和阴影的分割线前停下。

        站在闹市之中,我挑衅似的向那人扬了扬下巴,看他转身回去之后,我才侧身看方才护在身后的女孩子。这人只是同我笑笑,看着她的眼睛,我的脑袋瞬间发热短路。

        “你的眼睛好漂亮。”

        她的右眼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使得那双眼睛愈发灵动。那个小黑点藏在她的眼角边,一下子窜到了我的眼睛里。

        女孩的笑容加深,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我的掌心中抽回,“谢谢你,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坏人。”

        “你是好心。”

        虽然那女孩子是微笑的,我却好像看出她并不开心,相反,她很失望,很沮丧。我有些无措,见她要走,下意识地说道:“我知道有一家包子铺很好吃,就在这条街上,我带你去吧?”

        小女孩微微抬头看向我,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我想那绝对是世上最美的一双眼睛,比起我见过的和以后要见的所有都要美。

        “好呀,其实我自己还没吃呢。”

        包子铺离我们在的地方不远,我带她走过去,看她探头好奇铺子里头老板娘行云流水的包包子的动作,突然想起长姐话本里的一句话。

        “她很可爱,比冬日可爱。”

        我请小女孩吃了两个素菜包子,她眉眼弯弯地同我道谢,我只觉得自己是不道德的商人,只能恋恋不舍地看她走远。

        真可惜,我在心底同那双眼睛说了再见。

        这是我与你的第一次相遇。

        四年之后,江源集会。

        用长姐的话说,我已经是俊俏的少年郎,此次陪父亲去江息王宫参加江源集会,也是江息朝堂和父亲对我的肯定。这些话我听着十分受用,这几年我一直随在父亲身边,勤恳地学习,也成为武道馆的常客,因为父亲说,做一名清官重要,能长久地做一名清官更重要。

        我绝对不会是那一现的昙花。

        江源这座城镇因为是素金河的发源地而得名,素金河起于七星山,山脚下便坐落着诸多群落和江息的王宫。此次江源集会便是由江息王宫引办,去之前我听父亲说邻国左月的名门大家也会到场。

        主宴会的那晚,我随父亲入宫后,在最靠近门的地方仆从便让我停下来坐好,而后带着父亲继续向里走。

        我想我早晚也要坐到靠近皇帝的位置上去。

        我向仆从点头致意后坐下,现场的热闹程度远超过我的预期。金碧辉煌,歌舞鼎沸,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奢华富丽的场面。

        坐在我身边的也是两位少年,靠近我的这一位穿着书生长袍,面目柔和,另一位身着干练的短裳,眉头微皱,面容严肃,好像并不喜欢这里。我稍一打量便继续低头喝茶,看着桌上的烛泪一滴滴,心想距离宴会结束还要好久。

        估计和我一样都是官家的孩子,只能待在这样的位置。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经过,多年来的武学修习习惯支配我立刻侧身回望,昏暗的影子下一位姑娘被我突然的转身吓得直接呆住,瞪大双眼看着我。在我俩僵持之际,我身边的“书生”将这位姑娘揽进怀里,和我说:“不好意思,舍妹吓到公子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便回了神,忙收起自己直勾勾的眼神,说了声“不必在意”。

        正回身的我借着喝茶的由头掩饰自己快要忍不住的笑。

        我,找到你了。

        从与你对视的那一秒开始,我终于开始觉得这场集会有意思了。

        听他们的说话内容,我身边的两位少年都是你的哥哥,而你之前是因为受不住这里的无聊和嘈杂偷偷溜出去寻清静。此时你正和两位哥哥分享自己在庭院中的一处假山里遇到了一只兔子。两位哥哥似乎并不好奇这王宫之中为何会有兔子,只是微笑着听你说话,之前面目清冷的少年此刻也是温柔的。

        “我得拿些水果去给它吃,”说着你这个小姑娘随意从果碟上抓了一把放进怀里,不等你的两位哥哥阻拦便从我身后溜了出去。

        两分钟后,我终于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装模作样又随意淡然地起身,而后离开。

        根据方才你的描述,我慢慢走到那座假山旁,可是你并不在这儿,自然也没有什么兔子。向四周看了看,你就坐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凉亭里。我清了清嗓子,整理好本就平整的衣领,收起笑容,换上一副偶然遇见的惊讶模样,抬步向你走去。

        “又见面了,”我斟酌着措辞,“忍受不了宴会的吵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姑娘。”

        你正吃着怀里的水果,应该也没想到会遇到其他人;听到我的话后,我感觉到你在借着月色打量我,我便只是平静地看向你,看向你的眼睛。

        “啊,你是方才那位公子,”说完你又笑了一声而后看向一旁的池塘。“是啊,那宴会确实吵闹,还是这里清闲。”

        我顺势坐下,顺着你的方向望去,满池荷叶,不见莲花。

        月下相逢,你丝毫不记得我。

        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苦笑,我凭什么要人家记得自己呢?

        我们俩静静地坐着,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你看池塘,我望你的眼睛。

        “你是江息人?”

        “是,”我连忙收回自己算不上礼貌的眼神,“姑娘呢?”

        “我是左月人,”你好像并不开心。

        “江源集会是江息的盛会之一,想必姑娘也是大家闺秀。”

        听完我的话,你好像更不开心了。

        “可我们依旧有无论如何都无法保全的东西,不管我们怎么做。”说着你又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你们江息的皇帝看上去是个好人。”

        “是,我的父亲也说过,我们的皇上是一代明君。”

        之后你又沉默了,机械式地一口一口啃着果子。我迫切地想同你多说几句话,于是开口问道:“左月呢?我随父亲去过几次左月的都城,可惜并没有机会见到你们的皇帝。”

        你的手顿时停住了,朦胧的月色下我看不清你的表情,过了好久你才回答我:“对左月来说,他是个好皇帝。”

        我注意到你沉闷的语气,暗骂自己嘴拙,只好作罢,静静地同你一起看那冷清的池塘。

        或许腻并不想同我这个陌生人说话,是我自己强人所难。无声的叹息落下,我起身同你告辞。

        这一别,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

        却不曾想,那是我的最后一个完整的春天。

        十一岁那年年末,皇帝突然驾崩,消息传来南岭时,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两天,而后他孤身一人去了江源。所幸基业足够稳固,太子继位后,江息局势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动,除了,南岭欧家。

        我第一次见到沈天夜,是隔年春天新皇来南岭视察的时候,他随在其身后,那时我随父亲,站在城门前迎接他们。就在他们从南岭回到江源后,沈天夜一纸状书呈到新皇面前,信口胡来的状书,说南岭欧家依仗关隘敛财,欺人太甚的罪名是私通左月。

        罢官的指令不日来到南岭,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的表情,我看着他直直地在欧家大门前跪下,那一刻,破碎的还有我的理想与热爱。

        再见到沈天夜时,他已经被亲封为金岭的新任守丞。是的,金岭,因为他的到来,父亲守护了几十年的南岭沦为金钱权力的工具。

        沈天夜并没有入住守丞的府邸,而是自己择了一块风水宝地,耗资百万建起一座独一无二的沈府。欧宅被封,欧家为数不多的仆从被纳入沈府,除了一卷铺盖和满脸的讥笑外,沈天夜没有留给我们一家四口一分一毫。

        母亲带我们来到她出嫁之前的小房子,父亲的精神状况不佳,整个人显得木讷,我让母亲好好照顾父亲,和阿姐一起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母亲天真地要我寻求父亲同僚的帮助,我的确去了。不管他们是否相信欧家,是否相信我的父亲,碍于新皇和沈天夜,他们不会出手的;他们的确没有出手相助。

        看着母亲着手收拾屋后的小菜园,我不能只是旁观。

        一开始我想去武馆师傅手下打杂,师傅也应允了,可惜武馆中的其他百姓对我皆是唾弃。我不想让师傅为难,离开后却找不到一份固定的活计,只好每日傍晚去餐馆茶楼做收拾打扫的活,拿到几个铜板。虽然不甘虽然恶心,但我不怕。

        拮据的生活没有打碎这个家的和睦与温情。母亲和阿姐总将食物分给我多一些,说什么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但其实我总是装作饱腹的模样,将食物推给她们和父亲。

        当时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关爱她们。

        日子久了,欧家的事好像逐渐被大家淡忘,但总有人记得。

        家门前的石墩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蔬菜和打着补丁但是足够干净的衣服,门板上也会有些烂掉的瓜果和坏掉的鸡蛋。阿姐总会宽慰我,然后自己拿起抹布将那些脏污擦掉。

        夏天的炎热总算熬过去了,那天我起早想要去早市摆个好摊位,卖阿姐的刺绣以补贴家用。还没开门我便闻到一股恶心的气味,此时阿姐在背后喊我,说我忘带了早餐。我连忙跑到她面前拦住她,但是阿姐何其了解我,她要推开我,我只是拽住她的手,缠着细白布条、起了薄茧的手。

        我低着头,咬牙忍住鼻酸。那双弹琴那双作画的柔嫩的手,那双曾经拍背哄我入睡的手,那双扶着我蹒跚学步的手……此刻背上的刺绣如千斤重,我慢慢放开阿姐,却听到一声微微叹息,包袱被摘下,阿姐轻轻地拍我的背。

        我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却要阿姐忍住心酸反过来安慰自己,“阿姐……”

        “中午阿姐给你带你喜欢吃的油酥饼好不好?”

        我只觉得自己是个毫无担当的废人,和那些只会在门板上泼洒粪水的人一样。我没有回应阿姐的关心,就像父亲终日沉默,就像母亲强颜欢笑;阿姐轻抚我的脑袋,而后自己一人去了集市。一整个上午,那株长了十二只柿子的树上一共停落过四十五只鸟,母亲三次树下走过,屋内父亲不知多少次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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