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霜鬓
云不亭活了两辈子，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他的头发由黑变白。
秦小河慢慢地，以自己的右手为轴，把自己支撑了起来，从躺着的姿态改为了坐姿。
他坐起来不容易，已经将自己累得满头是汗。
他微微垂着头，喘息着。
然后车厢里的其他人，就瞧见他原本漆黑的两鬓，从耳朵根子开始，慢慢地变成银白色，朝前蔓延。
幸亏秦小河这种头发变白的势头没有疯狂到不可收拾，它在朝上蔓延的过程中逐渐停止住了。
但他的两边鬓角，还是完完全全地变成了白色，头顶上的发丝，也由漆黑，褪色成了灰黑色。
秦小河，他的年纪比云不亭还要小，但他在这样的年纪，却已经两鬓霜白。
尽管他的容貌并没有跟着头发一起衰老，但此时看来，秦小河的这张脸，还是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凄怆和萧瑟。
秦小河的双眼中，有血丝一根根地浮现，他满脸悲伤。
前一刻，秦小河还在感激这位南山先生的好心和友善。但下一刻，这位南山先生却开口了，说了一件让他心很凉的事情。
秦小河现在心绪乱了，他没办法把自己对南山先生的态度给确定下来。
南山先生，算是恩人；但同时，他也是仇人。
秦小河胸腹间有一口气，梗着，就是出不来。
秦小河昨夜血战偃甲，烧了自己的寿命，这是他现在双鬓变白的原因。但更深的原因，还是秦小河此刻的那种纠结和混乱。
“先生……你的话，能否再说一遍？”
秦小河喑哑地道。
“群雄拜庄那日，我亲手杀死了秦观澜。”无功先生平缓淡然地再说了一遍。
秦小河猛抬头，咬着牙问：“为何？”
“对赌，出招，反制，还有成全。”无功先生将观澜双剑两兄弟的谋划——他们将以拜庄群雄为祭品，假死托生；无功先生等人的应对；观澜双剑演出来的矛盾，那天在观澜山庄假山密室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秦小河。
“观澜双剑，设计失败，他们再也没办法通过沈明月拿到一分钱，这导致的最终结局是，那位神秘的上家，对他们不满意，铲除了观澜山庄。”在师父说完之后，云不亭立即就接起话头，进行解释，他接着道：
“秦观澜之所以愿意以秦观潮的身份去赴死，是为了让秦观潮活下来，应付他们的神秘上家！那是秦观潮自己的选择，我师父是成全了他！否则的话，观澜山庄绑架沈明月的事情是没有办法交代的，何况，剑冢的剑痴老前辈，也绝不会放过还活着的秦观潮的！”
云不亭是真的害怕这个又轴又拧的秦小河理解不了这当中的逻辑，于是解释得很细致，当然也是以此来进行矛盾转移，减少秦小河对师父的恨意。
“当日群雄拜庄，你义父他们是想坑死那些人的，但你义父他们失败了，所以他们俩必须得死一个！秦小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时候，在场的除了我师父，还有大荒落的荒人，有揽月楼的少卿何见笑，有青城山的了然道长，和叠翠谷的洛雨……”
云不亭这是在给秦小河竖立更多的目标，干扰他的思路，扰乱他的逻辑。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义父他们，宁愿死都要继续为那个神秘的上家做事，可是那个神秘的上家，却放弃了你们观澜山庄！是那个神秘的上家，直接将观澜山庄给夷为平地！将你们观澜山庄那么多人，都杀了！都烧了！”
云不亭本来不是这种会将别人的伤疤给揭开，让人家重新看见不忍回忆的血淋淋的人。
但他是真的怕秦小河在这辆马车里搞事情。
别师父他们还没能找到烛龙印的主人，就先因为云不亭找来的这个打手翻了车……
“不亭，噤声，不需要你替我开脱。说得再多，也抹不去秦观澜是被我掌毙的事实。”
无功先生是个老实人。
老实到甚至不怕死的那种。
云不亭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秦小河也是个老实人，老实到不怕死直接站到百十人面前问人家你是不是我仇人的那种人。
他跟无功先生，有啥区别？
云不亭早该知道的！
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实人，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南山先生。”
秦小河开始对师父使用全称了，叫你名字，意味着事情就大了。
“请讲。”
“秦观澜是我的大伯，我虽与他不太亲近，但我的剑术，有一半是他教的。”
秦小河稍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情绪，斟酌了一下语气，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发狂，而是很镇定，很平稳地继续说：“云不亭，你的解释，我能够明白。你说的有道理，或许就是事实。
可是，就像南山先生说的那样。
您，亲手杀死了我的大伯。这样的仇，本是不共戴天。”
“唉……”云不亭开始叹气。
果然，这种老实人，这种喜欢条分缕析地讲道理的老实人，最麻烦。
“你若是想要找我报仇，我等着。”师父说。
秦小河却慢慢地摇头。
“不是时候。您杀死我的大伯，这是结果，不是原因。造成原因的始作俑者，是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神秘上家。他须得先偿还了我们观澜山庄的债。
那之后，我再向您讨我大伯的仇。”
秦小河说完这番话，云不亭感到愕然。
他有些惊讶，有些不确定。
这就是那个西子楼头当众拔剑的秦小河？
这就是那个为了复仇天都不怕的愣头青？
他明明连鬓角都急得白了，可是却能对着师父，说出这种特讲道理的话来？
云不亭当然不会认为秦小河是此刻受了伤，并且仇人是带着徒弟人数优势，所以不敢发作。
他秦小河怎么会在乎这些？他想杀的人，拿自己的命去换都不可惜。
所以，云不亭是真的非常惊讶，秦小河竟然在这种时候憋得住，知道要先解决了外部矛盾，再来处理内部的个人矛盾。
看来，秦小河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有变化的。至少他现在就变得不那么耿直憨蠢了。
无功先生也没多说话，只是对着秦小河点点头。
“好，咱们先将烛龙印一事解决了。之后，我等着你。”
说完师父就闭上眼，继续养起了神。
云不亭也暂时地将心放下了，秦小河说推迟报仇，那一定不会在找到神秘上家之前对师父他们动手。云不亭对秦小河还是有信心的。
而找到那个神秘上家，搞定他的这段时间，就有了缓冲。云不亭希望在这一段时间内，能找到护住秦小河的方法。
毕竟，如果秦小河真来找师父报仇，那那个傻孩子，怕是活不了了。
无功先生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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