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姚楹随着那粉衣少女踏入一间供着玲珑白玉观音的厢房，她们尚在三步之外，便闻见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血腥气。
琼琚与杜云若面面相觑，彼此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不明白这浓厚的血腥气意味着什么。
姚楹绕过群青碧波屏风，便见榆木拨步床躺着一人，她一只手抚在自己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却无力地垂下。
杜云若轻轻“呀”了一声，虽认不得床上的女子是谁，却见她额前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如纸，吐息微渺如雾。
她心下一紧，还未出口疑惑，就见姚楹已半蹲着身，伸指搭上那女子的脉搏，凝神诊了会儿。
“琼琚，你现在打发人到王老伯那儿抓几味药，我一一说与你听，你记好。”
琼琚不迭应下，仔仔细细地记了，提着裙摆快步踏出门。
杜云若上前来，蹙着细柳弯眉说道：“净月，我能帮你什么？”
姚楹替床上女子掖了掖织锦被角，轻声吩咐：“是有些见红——好在脉象稳定，稍会儿让人煎一味药来，服下便没多大事儿了。”
杜云若点头应下：“我这就去打点一下。”
琼琚和杜云若相继离开，厢房霎时沉寂，那粉衣少女跪在拨步床边，指尖仍有触目惊心的猩红。
她抽抽噎噎地抹了一把泪，仰起淋漓泪面，向姚楹道谢：“今日多谢多谢琅窈郡主。”
房内点着凝神的檀香，细细袅袅的一缕，从窗棂中钻出去。
姚楹收回视线，声线有些冷：“王妃为何只携了你一人？”
世人皆知琅窈郡主性情宽和，鲜有疾言厉色的时刻。
粉衣少女听她言词凛冽，不禁把头垂得更低，正欲回答时，一只颤颤悠悠抬起来的手挡了她的话。
“郡主，是我一意孤行，但请郡主莫要责罚她。”
姚楹停了停，片刻转眼，床上人已然睁开迷蒙双眸，瞳底汗津津，积着一层浓郁水意。
她叠着双手，道了句：“臣女见过淮王妃。”
淮王妃极轻一愣，旋即有些愧疚地扯开个虚弱的笑：“郡主，事发突然，我并未想到有一日会与郡主在如此场合见面，倒是我失礼，又让郡主受了惊吓。”
姚楹低眉敛袖，淡声道：“王妃有孕在身，何苦来哉？”
淮王妃露出个单薄无力的笑容，刚要解释，那粉衣少女却急急扯开声，生怕姚楹会怪罪到王妃头上。
“郡主有所不知。”她踉跄着跪行到姚楹膝边，双手俯地，抖着声道：“我们王妃每月都会到菩镜寺小住几日，虔心佛法，故以不让旁人伺候，每每只带了我一人来，王妃的起居事宜，一应由我照看。”
姚楹默了默，还是伸手扶她起身。
“王妃既已有孕，何必亲自来攀菩镜寺天阶？若是真的虔心佛法，但请菩镜寺大师上门也未尝不可。”
淮王妃闭了闭眼，眼睫颤得慌乱。
她深深抑住喉间腥甜，低咳两声后说：“久闻郡主聪慧，无人能匹，想来我不用说，郡主也能明白我为何出此下策。”
淮王妃朝着粉衣少女扬手：“定葵，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郡主说。”
定葵眸色哀哀，唇齿翕张许久，终是没有把酝酿许久的话全盘托出，而是诺诺地应了淮王妃的话。
木门悄熄掩上，姚楹转身提了紫砂茶炉，随手拣了个阔口茶杯，注入一汪温水。
淮王妃撑起身子，虚倚着美人靠，瞧见姚楹动作，神色带上三分慌忙：“郡主咳咳，快请郡主放下。”
姚楹不答她的手，反手将茶盏送到淮王妃手边，她肤色极白，反倒将白釉瓷杯比了下去。
淮王妃无法，只得接了浅饮半口，润了润喉间，那股烧起来的燥意这才缓缓灭下。
她放下茶杯，眸色眷恋温和地落到自己薄被之下的小腹，苍白面容此刻也有了些许血色。
“我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初初保得也艰难，郡主您瞧，五个月大了，却才显怀。”
姚楹安静听着，待她下句说道：“我本不该叨扰郡主，可奈何我实在没有办法郡主，那些事情我知晓的不多，但求行到桥前，郡主能高抬贵手，留我孩儿一条命。”
淮王妃不过双十年纪，生得拜月羞花，青丝三千垂散凌乱，却悍然而出一股惊人的美。
世人都传她与淮王鹣鲽情深，可其中滋味，莫若一杯冷透的茶。
姚楹垂着眼，长久无话。
淮王妃见她没有动容之态，心下一急，顾不得自己刚刚落红的身体，手指拽着曳地帐幔，竟是要下地跪求。
“郡主，求您天恩，留我腹中孩儿一条活路罢！”
花窗漏下疏密不一的光影，伴着一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姚楹长叹，拦下她的动作。
“王妃怎好求我？”姚楹摇头道：“我左不过是个小小郡主，何来如此本事？王妃想是求错了人。”
淮王妃字字泣血，无声落泪：“若是郡主无法，我更无法。虽说顶着王妃名头，可我在府中，却不如一个得宠的婢子。就连这孩子，也是我呕心沥血，才挣到一线生机。”
姚楹缓缓摁住她的手，杏眼往松动门闩一瞥，复转头对淮王妃说道：“王妃孕中忧思，想来夙夜难寐，我这儿有一味香，是我亲手调制，每日佩戴，可安宁息神，王妃若不嫌弃，我便越性儿赠予王妃。”
说罢，姚楹掌心呈着一枚针脚精巧的丁香紫香囊，淮王妃怔了怔，僵着手接下。
琼琚一手端着滚烫药碗，一手推了门，姚楹向她走过去：“我来吧。”
淮王妃紧紧攥着手中香囊，忍了忍泪意，微微笑了笑：“不好劳烦郡主亲自动手，琼琚姑娘，烦请喊我那丫头过来。”
琼琚应了是，不多时，杜云若也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回来，她拭着鬓边湿汗，对淮王妃说道：“王妃，我打发两个婆子来照顾您，以后的煎药煨药，交给她们就行。”
那两个婆子福身向淮王妃请过安，便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姚楹牵着杜云若的手，捏了捏她掌心，凑过去低声道：“又欠你人情，云若。”
“这算什么。”杜云若笑出一口银牙：“改日再烦郡主同我下棋便是了。”
半日忙碌，天色将黑不黑的当口，菩镜寺的小沙弥已经挂上橙红灯笼，拢出一片隐绰光影。
姚楹最后仔细交待了定葵好几句话，那少女感恩戴德，将两人送到阶前。
“不必送了，回去伺候你家王妃。”
定葵怯怯福礼，退着步回到厢房。
杜云若瞧着她，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到底是王妃的人，怎么一副恹头巴脑的模样，半分稳重也无。”
姚楹眼中映上山火般明亮灯海，她垂眸一笑：“淮王妃我是听说过的，从前也是叶家大气端庄的嫡姑娘，嫁给淮王不过几年，就落得如今光景。”
话语渐渐悄匿，姚楹与杜云若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看见无奈，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杜云若家中有事，先行一步，两人执手相视一笑，那活泼爽朗的姑娘扭头望着山脚，此刻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净月，今个儿是七月七，怎的不见那位殿下？”
姚楹捻着云缎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指尖，闻言掀了掀眼，漾过一抹很浅的无奈：“你倒打趣我。”
“哪敢哪敢。”杜云若面朝澄金夕阳抻了抻肩骨，回过头来对姚楹俏生生地笑了下：“净月，我得先回府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姚楹应下，杜云若向她遥遥招手，避开天阶，从菩镜寺另外一条小道走下去。
琼琚探了探头，余晖洒在她柔软的发上，折出小金鱼发簪一点儿微光。
“姑娘。”琼琚落了半步停在她身后，征询道：“咱们也走吧？”
今个儿七夕，长街短巷人来人往，稍不注意就走散了。
琼琚错眼不眨地跟着姚楹，见她停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饶有兴致地垂眸扫过上下两排垒得齐整的面具。
她立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眼瞳漆深，唇瓣染粉，分明是张扬至极的美貌，可谈笑间却如清泉一般柔和。
那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一手牵着自己弟弟，仰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姚楹。
姚楹对上小姑娘的视线，弯了柔软眉梢，举起手中的小狐狸面具，笑问：“这怎么卖？”
她声音软得能掐出蜜，小姑娘又红了一圈儿脸，有些扭捏地比出一个数。
姚楹略微偏头，低声问：“琼琚，你喜欢哪个？”
琼琚正挡着身后摩肩擦踵的游人，虚着声线，也顾不及仔细看，随手就点了一个：“姑娘，那个就很好。”
姚楹顺着她指尖看过去，赫然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阎王。
纤长的指尖拣起琼琚口中喜欢的面具，姚楹摸出一串儿钱，落进小姑娘的掌心。
面具右侧支着一根笔直的小棍，姚楹捏着，挡在自己面上。
仙女姐姐登时被阎王取代，小姑娘的脸色一瞬变得有些绿。
姚楹少有的孩子心性，正要回头吓一吓琼琚，不料她的小丫头早在半秒钟前被人捂着嘴掳走了。
从天而降的白术捂着她的嘴，笑得没心没肺。
琼琚愤怒地瞪着始作俑者的太子殿下，他鸠占鹊巢地站在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与自家姑娘只留出半个手掌的距离。
姚楹戴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轻盈转身，冷不防却对上一双沉静双眸。
他眉眼向来是有些矜冷，尤其是不笑的时候，容易生出楚河汉界的距离感。
偏偏眼尾上挑，二分似笑非笑的模样。
面具遮了姚楹大半的脸，唯有两枚开着的小圆孔，盛了一泊恬静的月光。
月色层层铺叠，一泓灯火流泻眼角，极轻地，在她眼中映出了薛劭。
薛劭稍弯下腰，贴近她，将两人原本就不大富余的距离一再挤压。
“哟。”
他不着调地扬了尾音，目光带着新奇，上下打量着她这幅模样。
“姚三姑娘，神仙之姿，恶鬼之相。”
姚楹微微一笑，仍旧是稳当地扶着面具，乌灵双眼透过圆形小孔看着薛劭，笑着问：“琼琚呢？”
薛劭往外偏了下头，扮得很无辜：“白术给搡走了。”
姚楹挑挑眉：“又是殿下的意思？”
“今日可是七夕。”太子殿下理不直气也壮地回答：“你总得给我留点什么。”
“”
琅窈郡主默了默，她歪下阎王面具，怼到薛劭怀中，笑得温软又无害：“既然如此，那我便把这个送给修瑾吧。”
顿了顿，小狐狸似的狡黠笑意更深：“很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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