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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午后下过一场时断时续的阵雨,如今雨势已歇,洗得宫阶玉瓦更加透亮,东宫内栽了一树花楹,丁香紫的花簇绽得紧密,叶尖悬着摇摇欲坠的晶色雨露,承了风渗入青瓷长道。

        薛劭匆匆换了身常服,正欲与白术出宫时,外头却传来通禀声。

        皇后娘娘转过回廊,见薛劭要往外走的模样,却不显多少惊诧,只笑了笑:“修瑾要出宫?”

        想来皇后已然知晓姚楹遣人送药入东宫的消息。

        薛劭对皇后微微俯身行礼:“回母后,内阁大学士江阁老的孙子宴请儿臣入香盈袖一叙,江公子与儿臣颇谈得来,又听他新得王大家孤本,儿臣也想开开眼界。”

        皇后似笑非笑地听薛劭说完,末了,温和唇角抿起弧度,稍待片刻说:“既然要出宫,不妨去一趟姚府?”

        薛劭却是一本正经地摇头:“姚府并无给儿臣拜帖,儿臣不好贸然前往。再者今夜已与江公子有约,待哪日得了空,儿臣必定备上厚礼亲自到姚府赔罪。”

        他说这话时极正派严肃,半点心思都没有往旁的地方拐。

        皇后知晓薛劭性子,从不讲谎,既是与江公子有约,那今夜必不会生出第二趟行程。

        她施施然落座,鎏金翠玉护甲搭着翘首凤木,笑吟吟地看着薛劭。

        “本宫让你看姚相那老狐狸作甚?该探望的人你不探望。说起来,今个儿召见净月,同她谈起你两婚事,母后先前总担心净月对你存了气,这也怪母后急坏了,净月那是上京城中顶顶儿好的脾性,只不过,到底是年纪不大的姑娘家,被人落了脸面,难免心里难受,少不得落泪。”

        薛劭听完,当头棒喝,他似是没听明白皇后的话,声音哑涩着问了句:“母后,您说净月掉眼泪了?”

        “是呀。”

        皇后托着腮,在汉白玉托盘中随意捡了个油光锃亮的核桃把玩,一面压着笑觑望薛劭失魂落魄的脸色。

        “净月是多明事理的孩子,这京中贵女,当属她礼仪教养最好,你扪心自问,何曾见过净月失态?可怜那孩子,哭得眼角都红了哟。”

        皇后看热闹不嫌事大,想想姚楹受的那些委屈,便不自觉夸大说辞,想叫这个榆木脑袋好好地开一开窍,省得哪天姚楹真给那什么江公子拐走了,看他上哪儿哭去。

        一听姚楹落泪,向来清肃朗正的薛劭面色陡然难看,自责、悔恨、难堪等各种心绪浮于眉间,竟是半句话也不出,愕然窒了口。

        皇后好整以暇地慢着姿态沏茶,浅浅呷道:“好了,你不是还要出宫吗?去吧。”

        薛劭登时醒神,忙不迭向皇后行礼,皇后却摆摆手,细致摩挲着自己护甲上的玛瑙石,淡淡道:“对了,我见阵雨未消,恐风起时尚有余雨,你且走正门。”

        已经阔步离开的薛劭应了声“好”,却不知是否真的听进耳里。

        皇后摇头失笑,吩咐了青云,起身乘着轿辇回了未央宫。

        出了巍峨宫门,果真泛起濡湿的雨雾,白术牵着马,并不着伞,很是潇洒地一抹光洁额头:“殿下,江公子那边如何交代?”

        “他自然要给孤一个交代。”薛劭翻身上马,冷冷哂笑:“谁不知这江卿羽心悦净月?明里暗里让江阁老给父皇上眼色,没听胡公公方才那番话?若是真等孤退了婚,他可不得立即三书六礼,就聘了净月过门。”

        白术好大一通无语,他抄着手,福了福身说:“殿下,退婚是您一意孤行的行径,若琅窈郡主身无姻亲束缚,上京城的勋贵人家自然可给姚相过礼相看。”

        薛劭轻飘飘睨他一眼,身着玄色衣袍,宽袖绘着泼天云墨,修长五指捋过腰间佩玉细穗,当即打马而去,不顾白术在他身后傻了眼,扯着嗓子道:“殿下!那匹马是给我的,马车才是您的!”

        无奈飒踏马蹄撞破雨雾,玄衣融入消沉夜色,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晚间的雨终究是没下起来。

        像是饱蘸了墨的羊毫,没等成游刃有余的下笔,反而是闲散搁置,除了晕开的一层深厚墨迹,倒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苍青靛蓝连开浩大无垠夜的夜空,红纱灯笼挑在檐下,浆着红绸光影。

        琼琚给姚楹别院多添了两盏灯,摇着烛火爆开一声“荜拨”灯花,她拢了拢光,确保光线能覆上姚楹正在翻阅的古籍,才道:“姑娘,您仔细着眼睛。”

        姚楹淡淡颔首,火光跃然眉眼,少女不施粉黛,点漆黑眸蕴出温和笑意,淡淡道:“你下去吧。”

        琼琚知她看书时不喜打扰,当即欠身退下。

        这本古籍正是嘉平公主早前于宫中分享借阅给她的,讲得是别国风土,其中让姚楹颇感兴趣的还是古籍中记载的医术。

        多数已然失传,甚至连个名字都不曾听过,但姚楹不嫌字词晦涩,捧着如获至宝。

        芭蕉叶落了薄薄雨雾,浇得潇潇水亮,偶有寒鸦飞过树梢,踩落破碎水珠,那水珠溅入莲池中,化散成小小一圈儿的涟漪,彷如哪条调皮的小鱼儿吐了个泡泡。

        姚楹这方别院很是清幽雅致,夏日避暑、冬来烹茶,俱是好去处。

        眼下夜来听雨,也不失一番趣味。

        姚楹静心凝气,细嫩指尖捻着页脚,小心翼翼翻过。手边瓷盏滚沸又凉,姚楹放下书,转而提了紫砂药罐置于风炉慢慢煨着。

        这煨着的药,自然是薛劭打发人送入姚府的名贵药方,其中有一味青白雪莲不可多得,听闻这雪莲长于天堑峭壁,一次只生十来株,且花期极短。

        对咳疾最是有效。

        姚楹安静垂眼,手中动作不停,却不见急缓,反而很是从容,犹见她平日行事举止,皆应了一个“慢”字。

        高门贵女,一言一行都不容出错,否则轻易便被人推上风口浪尖。那日薛劭在陛下面前提了退婚,上京城难免错漏消息,虽然封锁极快,但有人见了姚楹,却也不得轻视一番。

        愈是这样,姚楹便知自己愈是不能让人平白捡了笑话。

        但要她真说薛劭退婚由头,姚楹却也答不上来。这桩婚事是家中长辈早年订下,虽然最初确实由不得他们做主,但是这么多年,姚楹和薛劭一直相安无事。薛劭此举,着实让姚楹困惑。

        她心里想着事,一线幽微月光压入她瞳底,忆起几个时辰前薛劭对自己露怯的关怀,他的急切、担忧都明晃晃呈于面上,绝无作假的可能。

        思来想去,也是徒增烦恼。再者姚楹不喜欢用心事困住自己,她试了试碗壁温度,两指捏着瓷勺,细细饮着药。

        翘脚桌案还备了一旁酸梅,姚楹捻了一颗喂入口中,恰到好处中和了药味的清苦。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琼琚再度折返,请着她:“姑娘,夜色打眼,姑娘请回吧。”

        却不知是什么踩着细窄屋檐,骤然发出一声钝响。

        那响声原本不大,但是四下静谧,连风声都静悄,便显出那动静格外明晰。

        琼琚登时被吓了好大一跳,她捂着心口,惴惴不安地望着声源,疑心道:“这个时辰了,是什么发出这样大的响动?姑娘别怕,我这就去让人到前院看看。”

        她说走就走,方才闹出动静的屋檐却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

        姚楹抬手掩唇,弯弯眸中压不住笑意。

        连着琼琚都纳闷了,她走到檐下,费劲儿踮着脚,抻着脑袋想要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猫。

        又传来一声猫叫,不过比起上一次,这回听着却有些急切的味道。

        琼琚叠着袖,踱步回姚楹身侧,询问道:“姑娘,眼下正是猫闹春的时节,估计是打哪来的野猫发情了吧。姑娘是不是觉得扰了清净?我这就让六桂寻根长棍去赶猫。”

        姚楹眨眨眼,竟是有几分娇俏的意思:“赶他作甚?我左右不过温书,闹不着我。好了,你且收拾下,把那风炉熄了,我再读一会儿,就该回房歇息。”

        听姚楹这么说,琼琚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收整桌案,忙活间不经意抬眼一看,却见姚楹站在那传来猫叫的屋檐下。

        她好似永远这般平静澹定,不为外界所扰。

        星点莹亮,漾在她积雪浮浪的裙摆,姚楹静默立于檐下,半仰着面,薄光灯火投映在她眼皮,衬得肤色更加细腻。

        夜风从指缝中游走,姚楹虚虚握了一把,不知在为什么事情出神,过了片刻,琼琚忽地听见她清冷却柔和的声音:“夜间恐有小雨,还是早些回吧。”

        琼琚疑惑回头,奇怪问道:“姑娘是在同我说话吗?”

        姚楹微微一笑,手指点了下那月光,琼琚恍然大悟,不由得也跟着一起笑:“原来姑娘是在说那闹春的猫儿。”

        “谁说不是呢?”

        姚楹模棱两可地笑道,她笑起来有股舒朗之意,如月如云,很让人感到惬意和欢喜:“说不准,已经陪我在这儿看了好一会儿书。”

        琼琚歪头一想,随即说:“我也觉得很有可能。姑娘自幼就招小动物喜欢,这猫儿呀,估计也喜欢姑娘。”

        姚楹支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唇上,掐云弄月的少女明媚扬唇,带着点意味深长地笑说:“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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