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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洗冤(下)


冥界之物?

        缪道友吃了一惊。说话的老者乃流波仙门神农堂门下,学识渊源深厚。先前赑屃称蕈蠓为死地之物,他便心怀不安,眼下,老修士坐实了他的猜测——死地,即指冥界。冥界怎会插手凡间庶务?四海冥界唇齿相依,此事与四海有无关联?

        他俯瞰堂下众人,沉默须臾,扬声道:“传嫌犯芸初。”

        冥界、女修士、四海、凡界。小小一个芸初,竟能牵引几方势力。破此迷局,必从追溯芸初身世入手。

        赑屃察言观色,他知缪道友不好糊弄,但凡界有凡界的利益纠葛,一如官僚之间、民众与官僚之间、官僚与朝廷之间,不好轻易触动,即使他追根溯源,也无法查清芸初来处,而几界纠葛更是他一个知府所不能插手的。缪道友无法洞悉其中原委,若认死理,贸然上报朝廷,必会摊上不小的麻烦,譬如,被政敌扣一顶“扰乱人心”的帽子……再比如,圣上信任其说法,委派他参与调查真相。缪道友久经官场,官场中人,惯会权衡利弊、圆滑处世,就事议事会是他最好的选择。种种推测,绝非赑屃信口捏来,缪道友其人其事,他已阅得八分——知人善用,为人圆滑,在官场上不吝手段,蔽仁伤善之事亦然做过,全因尚存为民做主的初心,他才放心大胆将几个案子交由他审。

        缪道友大概也是后知后觉,查询过半,他发现芸初迁徙落户的事太蹊跷。她是半路与苏北流民走到一起的,没人知道她是哪镇哪村的人,家中又有什么人。假作闲聊,他与芸初谈起父母亲人兄弟姐妹,芸初只说自己从小无父无母,在海边长大,苏北瘟疫蔓延至三十多个村,她不得已随流民潮,一路迁到集云镇,承蒙前临海知县帮忙登记造册、安居落户。

        至于为什么谎称苏北流民,乃是囚牛、武安授意。

        苏北地域民风,缪道友有所耳闻,人口贩卖猖獗,官民勾结,宗族庇护。自古以来,朝廷对人口贩卖一事量刑极重,一旦立案调查,便是争斗个你死我活,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插手。他沉吟片刻,暂且放过对芸初身世的查探,拎起手旁卷宗,念诵事发案由、验尸结果,与涉案人员一一核对。

        案牍累长,提纲挈领尚嫌枯燥烦闷,惹得旁听民众昏昏欲睡。

        “蕈蠓一物,”缪道友停顿,恰似漫不经心,“是你所有?”他精明的眼掠过案卷,直直望来。

        芸初摇头,“小女不知是何物?”

        “呈上前来。”缪道友挥手,刑书接过老修士手中琉璃瓶,递送芸初眼前。芸初跪伏在地,瓶体浑浊,她仔细瞧上一眼,摇了摇头,“从未见过此物。”

        刑书听命,介绍道:“此乃蕈蠓,毒性甚大,能顷刻置人死地,是害死谢永和、唐福的罪魁祸首。经修士查验,出自冥界。”

        “小女见识短浅,不知什么冥界……”芸初皱眉,她跪在地上,恳切道:“府尊,此物与小女无关。”

        缪道友扫视端详芸初脸庞,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动。芸初表情惶急,眸光真挚,当初事发初审,案卷记载,芸初伤重,萎靡在地,了无生趣,幸亏赑屃狴犴一行极力兜着,当时供述的案件细节与再度审问时所答一致。办案需要讲求证据,证物蕈蠓,尚缺证人——明心医馆诊治大夫、抓药药童。

        名门正派修士在场,琉璃珠等灵器宝物的效用更能令普通民众信服。借修士之口,献上宝物,再好不过。赑屃扫了一眼那三五人里,袖手旁观、不曾说话的年轻修士。年轻修士的眼睛似注意到他,又似没有。

        何谓仙者?时人以为,迁入山也,老而不死,谓之仙人。修仙者,年龄越大,意味经历、阅历、知识,积攒越为丰厚。部分散仙修逍遥道,不萦外物,不依世俗,不问凡尘,避世逍遥;另一部分修士追求德行功绩,印刻青史,是以行走世间,圆滑世故,应付自如。仙门中人从俗世选拔根骨卓绝、心性明澈的少年孩童,费心培养成材。惜如滔滔浊世,才德兼备者有之,德才平庸者有之,或有才无德,或有德无才。自然也如凡世分个三六九等。屈居末位者,以利诱之,相对容易。

        缪道友一筹莫展之际,年轻修士孙临清没看任何人,旁的另一名修士,手肘捅了捅他,“孙兄,你那儿不是有样宝贝,能回溯人脑中的映像?”

        近日历练,冯如的乾坤袋屡次遭贼惦记,堂堂修士的随身之物被一个小孩偷窃得手,忒令他印象深刻。小孩否认偷窃,更不肯供出乾坤袋所在,他正欲动粗,孙临清拦下,号称自己身上有枚宝珠,可“兵不血刃”叫小孩供出乾坤袋所在,便是方才他口中说的琉璃宝珠了。若非亲眼见过宝物神奇,任人在跟前说某物如何奇妙,他也是不信的。

        “仅适用凡人而已。人之方寸灵台,脆弱得很,万一有个闪失,我不好交代。”孙临清瞄他一眼,冷笑澹澹。

        冯如沉默,不好再说。

        听几人窃窃私语,缪道友扬声发问。

        老修士催促,“孙贤弟,有什么宝贝,先拿出来,行与不行,再行分说。”

        孙临清一笑,作揖道:“小弟忘了,有您在,确然,没什么好怕的。”再冲缪道友稽首,“府尊,请容临清献丑了。”

        他袍袖一展,一枚莹然宝珠升上半空,仰望之,琉璃剔透,光泽灿烂。

        药童颇有些不知所措,回忆飞快追溯,细致到他早上吃了什么,晚饭时父母的笑脸,他惶急道:“对是对的,先生,它……它什么都能显现吗?”药童面有赭色,“那小人打嗝放屁,盥洗如厕,岂不是……”

        缪道友咳了声,“孙修士……彼时,四月十七未时至申时之间。”

        孙临清欠身,“临清明白。”

        几番搜寻,两相核对。

        两分黄踟蹰——当天,药童手里药方末尾写有这几个字。而开药大夫所书药方,全无黄踟蹰的踪影。抓完药后,另有小药童将药方归纳入库。全程经过四人之手,开药大夫与抓药药童之间差的一人,乃四月十八告辞回乡的接引仆从。庚辰年四月十八,即谢永和、唐福毙命翌日。

        集云镇大火,众人家园被毁,部分民众暂居集云镇大财主陈士贤所开的东来客栈,因床位不足,房间临时摆上大通铺。谢永和、唐福伤重,得到知县特别照顾,两人分到一间房,两个床位。他们的药品放在厨房熬煮,两个药炉挨得极近,两分黄踟蹰确然不足以吸引蕈蠓,但四分黄踟蹰挥发的气味,对敏锐的蕈蠓而言,就是一小片花田了。它们或受人驱使,或近处投放,寻味而来,不畏炎热,附着药汤之上或粘于药罐之中。炎夏蚊蠓滋生,几人少有发觉,或不甚在意。侍药衙役身体强健,兼每天轮换,未觉大碍,只是夜晚更易入眠,早起感到口渴罢了。而谢永和、唐福则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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