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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离火之兆、晓山青


(七十一)

        慌乱中,白苎踏进集云镇。

        在踏进集云镇的那一刻,她就感觉不对劲。

        环顾四围,连绵群山环抱艮街,“山之出云,连绵不绝”。艮,止也。

        集云镇众街道以六十四卦命名。西北至东南有条斜巷分割了整个小镇,被当地人称为“子午巷”。更有艮街、震巽街道。

        震,动也,巽,入也。震巽位,属木,雷风相薄,旺于春,衰于夏。

        奇就奇在,离位。离者,本为大光明,只要有所附丽,便有益无害。明火若欲挣脱依附,恰值炎夏,最易导致火入震巽位,酿成大祸。

        “叶微”慢慢走在街道上,抚摸柱子、石狮子。赑屃在摊子上买了小食,转身便瞧见她这副模样,他心下略一沉思,少顷,酝酿笑意,走上前去。

        “不是你吵着要逛街吗?怎么临到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该买的已经买了,没什么好逛的……”少女拧身转眸,瞅见赑屃手上小食,有些惊喜,“糖炒栗子?”

        “嗯,”赑屃笑颜纵容,“这家的口味你最喜欢,尝尝,还和以前一样吗?”

        (七十二)

        近两日,远海漂来多艘渔船残骸,渔民浮肿的尸体漂浮海上、散落滩涂,遭浊浪冲刷。前几日出海的渔民全部遇难,无一幸免。东南沿海一带,连续月余阴雨连绵、不见日月。

        武安回身,魁梧笔直的脊背似融入雨幕,数月不见他来访。

        芸初抚摸新斫的琴身,七根新续的琴弦,思绪不由随着霏霏淫雨漫天飘摇,其尾指轻勾,悠扬清脆的一声琴音唤回她的神志。

        这面琴是武安新斫的,琴弦是他找来材料续的。他向她介绍古琴由来、演变,教授宫商音律,并向她示范散音、泛音、按音。

        单音渐渐成曲,干净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弦,小弹几段曲律,琴声流淌有若清泉,或鸣若松风、低沉旷远,或如人低语,变化多端,就算不识音律的人,难免也会驻足倾听。

        风闻东海龙宫的大殿下是个风雅才子,喜好音律,各色乐器但凡经由他手,倶能变成宝贝,一首首乐曲信手捏来,宛若天籁。不成想,其手下武将出身的武安亦然精通此道。

        醒来后,一切事物均显新奇陌生,陌生中又诞出茫然与害怕,芸初见的第一人是个夜叉,第二人便是武安。初初涉世,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知其来处,更未知其去处,孤单弱小,宛若颗尘埃。武安看上去不似个细心体贴的人,有时待她稍嫌客气冷漠,可有时笑起来又显得极为温柔,这段时日有赖他悉心照拂,她才能于唐宅慢慢立足,熟悉原先一无所知的事物,是以她与武安最能说得上话,心中早已将他排为最重要的一人。

        三日后即“立夏”,芸初的身体愈发滚烫,然而并未出现其他病症,反倒一扫之前的劳累,愈发精神了。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她的心情,烦躁莫名,胸腔里充斥着大肆宣泄破坏的欲望。

        她曾与武安说道,犹记得武安听说后神情凝重的模样,那番模样不由叫她担心起自己身体是否出了什么大问题?

        未几,武安想通了什么似的,轻弯嘴角,继而伸手招呼她过去,当面弹奏了首乐曲与她听。武安轻抚琴弦,流云写意,水一样的音色,有如丛丛溪水潺湲流出。

        寒玉秋泉,瑶镜空明,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琴音清心,她久久沉浸其中,渐觉胸襟舒展。

        武安端详芸初反应,停琴笑问:“如何?”

        芸初怔怔点头,“琴音澹若清泉,雪其燥气,俯观一隅,忽觉过于狭窄,眼前似现静云流淌、细雨走檐,置身其中久了,我……我仿若就化作了那云雾中的一滴……”

        少女笑逐颜开,“此曲何名?”

        武安眼含笑意,柔和应道:“随意弹奏罢了,不曾命名。若真对你有益处,我留下曲谱,你多多弹奏便是。”

        “……芸初会不会弹琴?”

        芸初摇头。

        “我教你便是!”

        武安弹奏了一遍,默默记下音律,招呼她靠近学习音律与指法,再教她双手像模像样地摆正,一截音律、一截音律地弹,自己则从旁指点。

        芸初初初学琴,动作尤为笨拙,武安如同一个极为耐心的老师,因材施教,娓娓道来,期间未曾表现出丝毫不耐,见她稍有进益,更是不吝夸赞。

        漫漫时光,两人皆不觉辛苦,不觉荒度。

        芸初发问道:“琴是如何制作的呢?”

        “佳琴多为桐木所斫,以吴丝作弦。……怎么,芸初想学制琴?”

        杏腮飞云,芸初点点头,似觉羞赧,“近来您教的术法,足够我幻化出一张琴来。但变出来的东西终归是不真实的,我想自己亲手做把琴。”

        自己教给芸初的曲律多走宁静致远、清火去燥的路子,时时弹奏,能慢慢抚平她忐忑难安的焦躁心绪,对她修行更是有所裨益,武安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想了想,笑道:“峄山之阳,特生桐,制琴音色清悦。……近日取材新斫,尚缺琴弦,既有现成的,我便拿它教你做琴弦。琴弦材料这块,我来想办法。”

        思绪漫漫飞扬,叩门声起,芸初小跑几步前去开门,但见邻居叶大娘挎着篮子,笑盈盈站在门外。

        芸初微微一怔,笑道:“叶大娘。”她福了福身,“叶大娘安!什么风将您吹来了,快请屋里坐——”

        “不用了,不用了。……你大哥出门了?”叶大娘摆摆手,张望几眼屋内。

        顺着她的眸光,胡乱打量屋内几眼,见大娘发问,芸初忙点头应是。

        叶大娘从外地嫁到唐宅,随丈夫姓叶。叶氏体谅芸初小小年纪,独在异乡,平日里多为照拂。立夏转眼将至,当地有吃茶叶蛋过立夏的习俗,叶氏提前准备一篮茶叶蛋与其他精致小食,邻里串门,互送一些聊表心意。

        芸初礼貌乖巧,叶氏顿生怜爱,遂将今日剩下的吃食全递予她。

        “大娘,您的盛情我心领了,可我吃不了这许多……”

        叶大娘只当芸初客套,两人之间几番推拒。

        芸初迅疾从篮中随意拿出颗茶叶蛋,道了声谢:“我就拿一颗尝尝鲜。天热了,我一人真吃不了这么多,剩下的您留着吧,唐大哥科考在即,您给他补一补。”

        提到自己的儿子,叶大娘面上欢欣,客气道:“你唐大哥啊都有了,剩下的给你……”

        芸初观摩叶大娘初时恍然大悟、倍感欣慰的模样,顶着那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眼光,暗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否令大娘乱猜了?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即便此时目光难捱,若贸然寻个理由打发叶大娘,却是极为不礼貌的事。况且,连绵阴雨,适逢农闲,她不用外出做工;不到午时,她不用筹备饭食;没有客人,她不用进得堂屋……理由想了百遍,没一样能成,真叫她站也不是,撤也不是,只好尴尬地任凭打量。

        叶大娘打量半天,已从门外转至门内,热情地要帮芸初收拾房间,芸初不好麻烦人家,当然要阻止,叶大娘胳膊肘挂着几件芸初换洗的衣物,被芸初揽回去,遂拿着扫帚,想要好好打扫堂屋,自然又遭芸初阻止。

        她驻足原地,很是满意欢喜地望向芸初,半晌,悠悠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芸初,你……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叶大娘开口问询,委婉打探,提了提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欲扬先抑,终于讲到正题,匆忙赶到门口的唐晓山立时隐匿身形,屏住了呼吸……

        *

        唐晓山长在集云镇,家庭是普通家庭,父亲叶显荣体弱,母亲精明能干,在二老的细心呵护下,他的童年、少年出现的最大问题无非是些微头疼脑热、磕碰打架,犹算安然。

        父母鞭策其好好读书,唐晓山自己也喜欢读书,闲暇之余,他会帮父母打水、搬运,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当然,大多时候,叶氏不愿其插手,总在他忙碌不久,便打发他去读书。

        他的生活,在同龄人看来,简单、枯燥。少年时,他也曾对女孩子产生朦胧的好感。书中世界,闭塞而开阔,随着学识积累,他会不自觉畅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那是怎样一副美好的图景……

        某日饭桌上,叶氏倡议将隔壁空出来的祖屋拾掇拾掇,租出去。祖屋,曾住着唐晓山的爷爷奶奶。他承欢膝下,直到老人先后故去。祖屋,承载他的童年、少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寄托了他无限的相思与回忆。他慢慢扒着饭,夹着菜,听父母讨论,不置一词。

        十八岁生辰那天,隔壁搬来一户人家。母亲在忙碌,嘱咐他去送红鸡蛋,以及清洗用的皂角、抹布、鸡毛掸子等物。

        熟悉的院落,一名青衫少女弓腰打水,轱辘上的绳索一圈圈放下去,打上来的水清亮、泛着柔光。

        “井水偏咸,喝不了。”他不禁笑着开口,拧身放下一手的物品。少女听见动静,好奇地回过身来,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弯秋泓清亮柔美,梨涡浅浅,春山如笑。她的转身,摄住了唐晓山的动作,他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那少女已迎上前,好像说着什么,他没听清。

        唐晓山垂头看手上的东西,顿觉手足无措。他客气地说着套话,眼光却时不时掠过少女的脸颊、眼睛、笑容,美目流盼,桃腮带笑,一身青衫嫩芽似的翠,衬托得她生机勃勃。

        ……很适合她。唐晓山在内心品评道。

        他涨红了一张脸,白里透红的,逗笑了她。叶微只当眼前的少年生性腼腆,笑着接过他送来的东西,祝贺他的生辰,无非也是些客套话,但由她讲来,分外真诚动听。

        少年傻傻地回了家,傻傻地在窗前撑颐呆坐许久,或笑、或嗔,像犯了痴病。

        叶氏初始不知孩子心思,只是当她一提到隔壁女孩,唐晓山便侧耳倾听,一提到送东西给她,他便面红耳赤。甚至,少女上门时,他会目不转睛,而后,不好意思地偏开眼。他在叶微面前,变得木讷、寡言……

        叶氏瞧在眼里,心里有了大致猜测。她苦口婆心地告诉自己的孩子,叶微已经是有夫之妇,许是小两口偷跑出来的。

        唐晓山望着母亲,她沉默凝重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她是认真的。震惊过后,唐晓山默默点了点头,“娘,我知道您的意思……我,没什么的。”

        叶大娘稍有察觉,虽知道自己儿子一厢情愿,叶微天真烂漫,与她无关,但在叶微出租一事上,她变得积极,私心盼望她尽快走。

        因缘巧合,兜兜转转,叶微又回到此地,只是换了个身份,换了副面貌。她的性格,喜好,仍似从前。碰到芸初,唐晓山忽觉似曾相识,芸初回眸一笑,他涨红了脸,“你是……”他喃喃询问。

        少女巧笑倩兮,矮身福礼,“小女芸初,第一次来集云镇,以后承蒙关照。”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呢?仅仅一个背影,一抹笑靥,都叫他念起一年前那远走的少女……唐晓山伫立原地,一如去年初见叶微,没了往日的青涩无措,心头泛起阵阵惆怅。

        芸初虽为孤女,但与叶微不同,并非“有夫之妇”。叶大娘三言两语旁敲侧击,确定自家孩子心意,决定先开这个口,故而上门说亲。

        唐晓山在母亲追问时,已不耐烦背过身去。他在房间读书,书本摊开,他怔怔望着,眼神越过窗台,风吹树叶,静谧一片。院里,母亲在收拾什么东西,挎着篮茶叶蛋出去,他只当她邻里串门,并未多想。

        天阴欲雨,一阵凉风吹散缥缈的思绪,唐晓山醒神,他放下书本,起身拿起两把雨伞,合门、撑伞。

        遍寻不着,他听街坊说,母亲回去了,于是礼貌告辞,立马紧步往回赶。一路没见到母亲,经过芸初院门,耳听院内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他知晓母亲要说什么,连忙回身,紧靠墙壁,屏住了呼吸。

        ……

        叶氏挎着菜篮回到家,篮子上盖着层朴素的靛蓝花布。她瞧了眼尚在温书的唐晓山,没有说话,佯装无事,忙碌家务。

        唐晓山低下头。无人知晓,他的眼圈泛了红。

        晚饭,叶氏犹自忙碌,盛饭舀汤,递碗布菜,一直沉默吃饭的唐晓山突然开口说了句:“娘,爹,今年的秋闱,我想去试试。”

        叶氏怔了怔,有些神思不属地说道:“这没什么,读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嘛!”

        叶显荣没有放下碗筷,他细嚼慢咽,咀嚼嘴里的米粒,“这时候过去,刚好赶得上。让你娘好好准备些东西,路上用,车马……请王三师傅吧,他赶远途,去过京城。”

        “还是走水路吧,少些颠簸,日程更短。”

        一切匆匆,他回首,挥别父母,踏足上京赶考之旅。水天一线,辽阔宏大,他坐在船头,远眺江景,不知自己的人生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那,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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