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分岔口


严忆北手握方向盘,瞥向后视镜,余光注意到严阳屈腿托腮,窝在副驾上,神情有些丧气,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只上蹿下跳的泼猴,忍不住笑:“这回扬眉吐气进了一队,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严阳不吭气,严忆北也没管,絮絮叨叨着自己马上要去吉林北大湖做跳台滑雪的科普短片,明天出发。严阳把帽子一拉,闷闷地“嗯”了一声。看严阳一直兴致不高,严忆北试探着问:“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金莹的事?”严阳不说话。
      
        严忆北看出他的沮丧,安慰道:“要我说,金莹这次是有点儿不仗义了,把你一个人丢这儿,自个儿跑了。”
      
        严阳有些烦躁:“不怪她,我能理解她——可是心里面吧,就是怎么说呢,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说着,把脑袋埋进膝盖,闷闷的。
      
        严忆北一时无语:“好、好,我不懂,我不懂。”
      
        严阳望向窗外。
      
        冰场上灯火通明,灯光映在冰面上,寂静无声。严阳一个人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滑行着,过弯的时候,前方模糊出现了金莹的身影,他眼睛亮了起来,马上去追赶,就好像以前做陪练的时候,他一面加速,一面提醒:“小心,弯道我要上来了!”金莹加速率先进入弯道:“你放马过来!”声音无比自信。眼看两人之间差距越来越近,金莹放低重心、身子侧倾,完美地卡住了角度,保持优势出弯道。金莹回头,嫣然一笑,却突然消失了。
      
        严阳眨眨眼,四周一片寂静,哪有什么人影?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怅然若失。他滑到看台边,捡起水瓶,喝了一大口水,抬头,发现陈谨站在他的对面。
      
        “加练?”
      
        严阳轻轻点头,旋即又摇头:“老是找不到状态。”
      
        陈谨了然,微微笑了:“刚才我收到金莹的信息,她去找她的外国教练了,一切都很顺利,放心吧。”
      
        严阳眼睛瞪大:“金莹还没放弃,对吗?”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眸低垂,“她联系您了……”陈谨看着他,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严阳滑到场边,拿出手机,点开置顶聊天,微信界面里,他和金莹的对话框一片绿色,像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严阳拿着洗漱用品回到房间,蹑手蹑脚地进门。唐寒背对着他,躺在被子里,似乎已经休息了。严阳熄灯上床,再次点开置顶聊天,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他想要输入什么,却又删除了,最后拍下了训练计划表,发给了金莹,握着手机,无言地闭上了眼。
      
        床头灯寂寞地注视着他,又无声叹了口气。
      
        这次拍摄,严忆北是只身前来的。现在,奥组委媒体部忙成一团,人手不够,出发前,严忆北是百般承诺要把这次跳台滑雪的线上系列片做出成绩,这才给了他这个机会。
      
        长年暴露在风雪下,教练干涩的脸笑得挤成一团,热情回握:“该我谢谢你啊,小严。上次邀请赛直播后,好多孩子在微博上跟我私信,想要学滑雪。国家这些年也给予我们很大的支持,崇礼的‘雪如意’已经完成一大半的工程了,再加上奥组委派你来宣传……”
      
        教练满是感慨,接着说:“不过,项目毕竟是新赛项,要辛苦你们了。”话音未落,一个爽利的女声插了进来:“教练,你说啥呢,就是因为咱们是新兴赛项,才值得更多关注,好不好!”李念雪爽朗俏皮的脸出现在严忆北面前,被教练瞪了后,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教练走后,李念雪被安排带着严忆北熟悉环境。K50和K90的跳台赛道异常显眼,上面却没有一个人,队员们都在另一边的平地上。严忆北和李念雪一起在看台上,看运动员们训练。遥望下去,一排排整齐的黑色“米粒”列在场地上,反反复复,运动员在做滑板、蛙跳、折返跑等陆地训练。
      
        李念雪问:“很枯燥吧?”
      
        严忆北点点头:“资料片里,那都是蓝天白云、远山皑皑,然后从专用赛道上‘嗖’——纵身一跃——飞一样的感觉!”说着,哼起了歌。
      
        李念雪笑着说:“我倒是没想到,严大记者喜欢的是那个纵身一跃的part,早知道,我就直接带你去跳台见识见识了。”
      
        严忆北这边正在畅想着呢,听到李念雪的话一哆嗦,赶紧岔开话题,说要收拾设备,手忙脚乱中,一不小心就抹掉了数据。李念雪在旁边看着他在她面前佯装镇定,走到远处却拨通电话,刻意压低声音,焦急询问,笑着摇头:这人真是……在她面前一点儿面子都不能丢。挂完电话,严忆北一顿操作后长舒一口气,似乎是恢复了数据。
      
        带着严忆北来到新人体验的专用“放坡”出发台边,这条坡道相对于K50、K90的跳台场地而言,就是一条小儿科的坡道。但是,严忆北看着下面的皑皑白雪,一片银装素裹,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他双眼不敢直视下面,只透过摄像机拍摄着,竭力维持自己的形象,只是手还微微有些颤抖,腿一直往回收。
      
        李念雪指着下面:“这条新人体验赛道就是你的纵身一跃。如果你向往天空,你就一定会爱上它。”说完,斜眼眯着严忆北,“你是哈尔滨人?会滑雪吗?”
      
        “当然!”瑟缩的严忆北马上挺起胸脯。
      
        李念雪一把将他扯到出发台:“到底是什么感觉,你自己跳一回、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严忆北手一抖,差点儿拿不住摄像机:“这,不合适吧?”
      
        李念雪瞥了一眼,这人怕不是害怕了吧,于是冷幽幽嘲讽:“这个项目,胆小鬼是玩不来的。”
      
        严忆北果然被激将,义正词严开口:“说的什么话!为了跳台滑雪项目的推广,我尝试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正要豪迈前行,气势突然又萎了下去,头缩成鸡仔,“只不过……想先去趟洗手间而已。”
      
        严忆北裤子也没脱,愁眉苦脸地蹲在马桶上。这丫头尽给我出难题,我这么恐高,一上飞机就要戴眼罩,说起来,这个坡道它能戴眼罩吗?刚打退堂鼓,严忆北赶紧晃晃脑袋,一脸坚决。严忆北啊严忆北,不就是一个体验赛道吗?你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能被这点儿高度吓倒——就当是为了李念雪,绝不能㞞!去就去!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跨出厕所。
      
        严忆北全副武装。头戴GoPro(运动相机),用手扒着出发台,死死不肯松手。李念雪不为所动,一把将他提起来,推到台上,机械地叮嘱:“目视前方,双腿分开与肩同宽,重心放平。好,深呼吸。走你!”
      
        严忆北被无情一推,瞬间化作一道弧光,伴随着尖锐的惨叫声滑了下去。
      
        安静的宿舍里,严阳是眯眼又瞪眼,正看又反看,都快把手中新的训练表盯出个洞了,确认再三自己没有花眼,激动破音:“你逗我吧!”
      
        训练表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国际友谊赛1500米备赛选手适用”,名单上是“唐寒、董三京、郝瀚”三人,不过现在后面又多了一个手写的名字——“严阳”。
      
        唐寒淡淡开口:“总教练给的,下周,你跟我们一起特训。”
      
        下午在训练场,陈谨告知大家青训营接到了匈牙利滑联发来的联赛邀请。据说这场国际友谊赛连国家队都非常看重,然而机会难得,教练们商量后决定,安排唐寒、郝瀚、董三京参加1500米,1000米则是许文钰、李博、黄小帅,500米给了大力、高涛、胡文熙。
      
        听到名单里没有他,严阳本来万分沮丧。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怎么自己的名字又被加进去了?严阳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这名单怎么是1500米的啊?这不是自己的强项啊。严阳反复确认训练表,疑惑道:“我一向主攻的是500米,总教练咋想的?”
      
        唐寒回答道:“听说是金教练开发了一套针对长距离选手的体能特训,商量过后,特意把你加上的。”
      
        原来,严阳刚进一队那晚,大家给他办了个“欢迎会”,大力、郝瀚、唐寒接连跟他来了场多对一的车轮赛。据说体能能够支撑下来一整轮“欢迎仪式”的基本没有,严阳气喘吁吁,却还是挺过来了。众人笑闹着,没注意到金丙安站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切。这次训练表出来后,金丙安就主张让陈谨加上严阳的名字。
      
        茶几上歪歪斜斜倒着几瓶易拉罐,书籍杂乱地堆在电脑旁边,东倒西歪,穿过的、洗过的衣服揉在一起,桌上塑料袋里装着还没动过的外卖,整个屋子透露出一股单身独居男青年的气息。灯光下,严阳上蹿下跳,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在严忆北的家里,他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这可是国际友谊赛!国际!成绩好了,指不定能进国家队!”严阳激动得团团转。
      
        严忆北抱着笔记本电脑做海报,桌上还放着一台电脑放节目,一台iPad监控后台数据。严忆北看了看正兴奋的严阳,一边祝贺他,手里的动作却没停过——屏幕上是一张跳台滑雪队的海报,严忆北把李念雪的脸放大,一丝不苟地修图。
      
        严阳正要奚落,严忆北对严阳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接起刚响的电话:“念雪啊——顺利,很顺利!”一脸谄媚地点头笑,“你看了视频没?播放量和弹幕数都是之前的好几十倍!特别是我从‘放坡’跳下去那一段……对了,网友的问题我整了一下,等你有空,我找你再做一期……不,不能采访教练,就得采访你,观众爱看你呀……”
      
        严阳看他们打情骂俏,不觉翻了个白眼。严忆北挂了电话,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水。严阳一面用抱枕扔他,一面学他语调:“还‘观众爱看你’,我看是你自己爱看人家!”
      
        严忆北一阵拳打脚踢:“你少来!当初你和金莹你侬我侬的时候,小叔叔我嘲笑你了吗?”话音刚落,严阳厮打的手一下止住了,闷闷不说话。严忆北试探着:“还难过着呢?”严阳不吭气。
      
        此时,严忆北的手机突然又响了,接通一看,严森林笑呵呵地把镜头转了一圈,只见四周是白雪皑皑的景致,不远处还有一片工地,插着临时铁牌“雪乡风情体验度假村”。严阳看着就来了劲:“小爷爷,咱们度假村开张了?”之前就听严森林说要办一个雪乡度假村,推广冰雪文化,还要请他当代言人,小爷爷这脑袋就是天生的商人。
      
        严森林笑着摇头:“早着呢!今天就是过来看看。冬奥要来了,国家提倡振兴冰雪运动,咱雪乡的冰雪旅游不正好能搭上这趟顺风车吗!”
      
        严阳竖起大拇指:“以后雪乡大发展,您这度假村可是排头兵啊!”
      
        严森林看向严忆北,突然正色道:“忆北啊,你不是在奥组委工作嘛,趁着国家推广冰雪运动、冰雪旅游,咱们爷俩能合作合作,让更多人知道雪乡,喜欢雪乡,来我们雪乡旅游啊——”
      
        挂完电话,考虑到严阳的训练,严忆北单独又为严阳做了饭,吃饱喝足后,严阳收拾好书包,靠着门口穿鞋,一边系鞋带一边说:“小爷爷说的那话,我觉得挺有道理,考虑考虑呗!”
      
        严忆北不耐烦地把严阳推出门,“砰”的一声关上,严忆北看着吃的什么都不剩的餐盘吐槽:“‘马屁精’还是个‘天吃星’!”他一面打开水龙头,把餐盘和筷子放在洗碗槽里搓洗。
      
        没了严阳叽叽喳喳,这屋子倒显冷清起来。窗外夜色辽阔,没有什么星星,和家乡的景色相去甚远。严忆北脑海里忽然回荡起严森林的话:“忆北啊,你老爹或许是年纪大了。这几天回到了雪乡,心里就总想着年轻时候的事。你大伯严义国,带出了多少冰雪运动的好苗子啊!可惜为了救学生,落下了终身残疾。”
      
        “还有,严阳他爸,穿林海,过雪原,一路闯进了哈尔滨,还差点儿进了国家队,现在还在基层为国家花滑事业做贡献呢!雪乡有多少人,是跟咱家一样,甚至比咱家有着更跌宕起伏的故事的?这些不值得被人知道吗?”
      
        严忆北洗干净碗碟,一一用抹布擦干放好,又机械地将筷子放在水龙头下搓洗。
      
        “我哥那代人,大部分都不在了;振华他们呢,也很少跟人提当年的事了。我办这个度假村,其实是希望尽可能地替他们保留下那些记忆,万一将来咱们的儿孙能看到它们、想起它们呢?”
      
        严忆北洗完碗,轻轻叹了口气,擦干了手。
      
        他走到客厅,在笔记本屏幕前坐下,严森林的话依旧在脑海中盘旋。
      
        “你爹这些年虽然折腾了不少产业,冰场、运动馆、体育用品、度假村,可这些都只是形,在冰雪上生活、运动的人才是这儿的魂啊!以前,我总想着让你子承父业,不赞同你搞新闻,现在我想明白了,你的工作让更多人知道冰雪、了解冰雪。”
      
        “你,还有阳阳,咱们严家人的命,跟冰雪的根是分不开的。这东西啊,已经烙进我们骨子里了……”
      
        严忆北望着屏幕,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静。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在空白的文档上打字,屏幕上显示出——“纪录片《冰雪之名》拍摄方案”。
      
        晚上,严阳、唐寒、郝瀚和董三京在体能训练馆里挥汗如雨,金教练从旁不时记录着什么。匈牙利国际友谊赛的特训即将开始,这是金教练给这四人额外增加的夜间体能训练。
      
        严阳奋力骑着训练单车,死死盯着唐寒,试图速率和他保持一致,但却呼吸粗重,雨点般的汗水沾湿了眼睫毛。翻译看向金教练,金教练轻抬下巴,示意继续。45秒的训练完成,唐寒从单车上下来,自己伸手扶住了车把,表情闪过一瞬间的痛苦;另一侧郝瀚和董三京折返跑,累到视线模糊,郝瀚差点儿冲出跑道。
      
        金教练吹哨,哨声响起的那一刹那,经过摧残的众人立马散架,七零八散地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可是金教练毫不留情。
      
        突然众人看到叶小小从入口出现,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型医疗箱,来到金教练身旁。众人都有些茫然,董三京打趣道:“叶医生,今天改到这儿来做放松了?”
      
        叶小小白了他一眼:“想得美,我是过来配合金教练给你们测乳酸的。乳酸值可以更客观地反映身体可承受的运动强度。”
      
        金教练冲着叶小小点点头,叶小小随即挨个给众人消毒手指,取血液样本,测量乳酸含量,唐寒排在队伍最后,手一直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部。
      
        金教练接过叶小小得出的数据:严阳16.1、郝瀚16.8、董三京17.0、唐寒17.2。一般长距离选手的乳酸值极限是18,乳酸值越低,说明身体离承受极限越远,四人都在18以下,说明他们的身体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强度的训练。
      
        金丙安点点头,抬头宣布:“严阳和唐寒今天还有三组练习,郝瀚和董三京两组。两分钟后,开始第二组。”郝瀚和董三京苦涩一笑,虽然比唐寒和严阳少一组训练,但也说明自己体能比不上人家,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严阳没想到自己能和唐寒PK,正跃跃欲试,却看到唐寒有些蹒跚地走到金丙安面前说些什么。金丙安频频点头,最后,唐寒拎着训练包径直离开。严阳看着唐寒走路的样子似乎有点儿古怪,一脸关切。
      
        金丙安走过来,解释道:“唐寒突发眩晕恶心,怀疑是贫血,需要去医务室。你们别都愣在这儿,第二组,开始!”
      
        唐寒说:“没什么。”
      
        严阳没多想,继续哀号:“要命啊,我这个‘酸酸乳’怎么都升不到17。就我一个人跟个傻子似的练到最后。对了,你贫血好点儿了吗?”
      
        “没大事。”唐寒一边冷淡答道,一边进了厕所洗漱。
      
        看着厕所关上门,严阳一骨碌爬起来扑到唐寒床铺边,边摸索他枕头底下边嘟囔:“鬼鬼祟祟的。”却摸出一个针管和针剂外包装,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德语。严阳惊呆了,急忙抓起手机给针管和外包装拍了个照片,又原封不动塞回唐寒枕头底下,自己连滚带爬跳上了床。片刻,唐寒从厕所中出来,上床熄灯。
      
        黑暗中,严阳掏出手机,放大那张照片,却仍然看不懂那些单词。他打开微信,将图片发给了叶小小,随后打了一个问号。叶小小很快回复“???”,严阳看着对面唐寒背对他睡觉的背影,神色凝重。
      
        唐寒默默把手机屏幕关闭,喘了口气,目光瞥见放在洗漱台上的冰刀。他定了定神,拿起冰刀,看着镜子里,对准自己腰部位置。
      
        唐寒扶着腰来到医务室,叶小小掀开上衣,倒吸一口凉气——一道十几公分的伤口盘踞在腰侧,有的地方已经崩裂开来,十分狼狈,叶小小心疼不已:“这么长的伤口,怎么弄的?”
      
        唐寒不动声色:“周末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摔了一跤,划破了。”
      
        叶小小有所怀疑:“那怎么不缝针就包扎了?这伤还在渗血啊……”
      
        唐寒面不改色:“缝针得上麻药,耽误训练,我以为休息几天就好。谁知道加练强度太大,伤口崩开了。”
      
        叶小小听了义愤填膺:“你可千万不能再继续跟着这个韩国教练练了。开放性伤口,崩裂、感染、化脓、发烧躺倒,分分钟的事情。”
      
        唐寒拒绝道:“马上友谊赛了,体能训练不能丢下。”
      
        叶小小麻利地帮他上了药,又换了新绷带包扎起来:“你现在休息才是必须的。这样吧,你可以随队正常训练,但是晚上的体能特训就别去了。”
      
        看到唐寒还在犹豫,于是直接威胁他告诉陈谨。唐寒只好点头,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私下使用止痛药的?”叶小小一愣。
      
        唐寒略一忖度,心中明了一二。他私下里找到严阳问起,没想到严阳当即承认,并表明是为他好。唐寒与严阳约定,如果严阳赢了,就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如果严阳输了,那就把这件事情咽进肚子里。风驰电掣一通比拼之后,严阳输了,愿赌服输。
      
        陈谨在严阳的数据上顿了好一会儿,不管是高原集训还是一队的“欢迎仪式”,严阳展现出的体能优势都引人注目。文教练也看着特训以来严阳的各项指标:“你们发现没?这次进入一队,他也没那么浮躁了。”
      
        陈谨淡淡摇头:“就算如此,严阳想超过唐寒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的爆发力,或许有更适合他的位置。”
      
        陈谨把严阳叫到办公室,严阳不明所以地站在她对面,有些局促。陈谨打量着严阳,示意严阳坐下:“集训以来,你的成绩进步最快,势头也最好,所以,教练组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安排给你。”
      
        严阳问:“什么任务?”
      
        陈谨说:“唐寒的速度在1500米赛项里有绝对优势,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冲刺国际友谊赛的金牌。而郝瀚、董三京和你,不管哪个人,短期内都无法达到他那样的水平。这,你承认吗?”
      
        看着严阳点头,陈谨接着说:“你听说过‘破风战术’吗?自行车前行的最大阻力就是风,在前面挡风的人会比在后面跟骑的人多消耗20%以上的体力。马拉松比赛也是一样,假设在无风状态下,一个人如果跑在同伴的后面,阻力会从0.97降低到0.11——”
      
        严阳一下子明白了,陈谨这是打算把“破风战术”用到短道速滑里。只听陈谨说道:“教练组给你安排个任务,决定由你‘破风’,担任唐寒的领滑员。”
      
        “我?”严阳瞪大双眼。
      
        陈谨点头:“你不仅爆发力强,耐力也是最持久的,担任领滑员最为合适,可以有更长距离为唐寒保驾护航,同时有利于给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成绩。”
      
        严阳低下头不说话,看不清表情。陈谨心下了然,这种事情,在常人眼里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严阳向来心高气傲,怕是还要费一番口舌。正准备再劝说劝说,严阳突然抬头,满脸坚定:“我愿意。我不是之前的严阳了,冠军只有一个的话,如果为了团队,我可以去做这个领滑员。”
      
        陈谨脸上由诧异转为赞许,欣慰一笑。
      
        最后一次,两人完美配合,严阳爆发起跑,唐寒紧随其后切入内侧,两人保持速度频率,滑完一整圈。陈谨欣慰而赞许地看着两人。
      
        “你肯来做我的领滑员,我还挺意外的。”靠在休息椅,唐寒递上去一瓶矿泉水。严阳摆了摆手,叫唐寒别客气,大局为重。
      
        唐寒认真上下打量严阳,突然站起身,正色道:“你是不是觉得,1500米的最后四圈特别难跑?明明体能够用,但是好像就很难保持速度,连自己的位置也卡不住。”
      
        严阳一愣,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冰上:“你这么一说……”
      
        唐寒点头:“你心里只有前三圈的领滑,和最后三圈半的全力冲刺,中间的七圈,你注意过自己的节奏吗?”严阳被说得一愣,自己确实没有注意到。
      
        唐寒一针见血地指出严阳的问题:“在第七圈和第九圈,我滑出了两个明显的变速,你没注意到吧?你只知道咬紧我。在长距离比赛中,如果被动跟随别人的节奏,那么即使原本耐力不差,在最后几圈也会乏力,无法达到最佳冲刺水平。”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严阳:“一个优秀的运动员绝不是一个追随者,要有把控赛场的野心,根据赛场情况,调整节奏。在赛场上,你不仅是领滑员,更是一个选手,这也是你的比赛。”
      
        严阳若有所思。回到宿舍后,严阳在一盏小灯下看1500米奥运会比赛视频。他时不时暂停画面,在纸上做着笔记;间或咬着笔杆,脑海中闪回两人滑行的场面,在笔记本上代表赛道的圆圈上画了几个点,标注出唐寒的变速特点。唐寒在床上翻了个身,睁眼默默注视着严阳的背影,眼中有了决断。
      
        其他三人摩拳擦掌,唐寒却眯着眼思考着什么,转头看向旁边,正巧严阳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唐寒压低声音:“记住我说的,把控比赛。”严阳正疑惑,比赛马上就开始了,赶紧回神集中注意力。
      
        哨音刚落,唐寒像蓄势已久的弓箭一样飞速冲了出去,稳稳地压住了领滑的位置,眼中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唐寒的突发之举让严阳惊讶,但长期训练后,身体的肌肉本能让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插入空隙紧咬在唐寒身后,就像之前演练时唐寒的角色那样。董三京和郝瀚奋起直追,但唐寒和严阳两人配合默契,左右摆动,死死压制住二人的路线。
      
        金教练疑惑地问翻译:“严阳不是领滑员吗?怎么变成唐寒了?”翻译摇摇头,看向文教练。文教练和陈谨也一脸不知所以然。
      
        到了第五圈,唐寒背手,做了个手势,在弯道突然减慢速度,将第一的位置让给了严阳。严阳心下了然,领滑到前,游刃有余。在直道猛然加速,扩大优势,弯道和唐寒合作,将其他对手超越的路线封死。
      
        文教练盯着场上赛况:“他变速了,聪明啊!利用自己的直道优势消耗对手耐力。但我从没教过他啊……”
      
        最后冲刺,严阳一直保持着极高的速度。后面,董三京超越了郝瀚,向严阳发起冲击。唐寒身形微晃,干扰了一下全力冲刺的董三京。严阳第一个冲线。董三京步子微乱,和唐寒几乎同时冲线,郝瀚第四个过线。
      
        大屏幕上众人成绩显现出来:
      
        严阳:2分21秒876。
      
        唐寒:2分22秒143。
      
        董三京:2分22秒241。
      
        郝瀚:2分23秒642。
      
        金教练和文教练相对一脸惊喜,此前青训营的最高纪录是唐寒的2分21秒105,青训营有了第二个能跑进2分21秒的选手!
      
        陈谨神情晦暗不明:“唐寒,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桌前陈谨双手抱臂,下巴指着唐寒:“我给你们布置的什么战术?”
      
        “严阳领滑,我冲刺。”
      
        陈谨猛拍桌子,压着怒火道:“那你能告诉我,现在滑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久久注视着陈谨,唐寒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上衣。陈谨脸色剧变。
      
        唐寒放下衣服,神色如常:“情况就是这样。”陈谨无意识地摇头,满脸不敢置信,这么严重的陈旧性腰伤,唐寒居然隐瞒,放任它发展到这种地步!职业生涯不要了吗?身体不要了吗?
      
        “我是最顶尖的专业运动员,是青训营的队长,不可能轻易放弃,就算有落下残疾的风险,也要拼一拼。”顿了一下,唐寒苦笑,“不过……上周末,专家下了最后通牒,我已经不能再短道速滑了。”
      
        陈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他的话,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质问:“队医呢?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发现?就眼睁睁看着你私下打封闭?叶小小干什么吃的!”
      
        唐寒一愣,有些犹豫:“叶小小是被我蒙在鼓里的。我想自己了结,告诉您这个消息。”
      
        陈谨挑眉:“严阳就是你了结的方式?”
      
        唐寒点头:“严阳这次回来,心态成熟了很多,而且我和他赛前没有交流过,他却能迅速理解我的用意,配合默契,这种临场反应能力,实属可遇不可求。我只模糊跟他提过一次中段变速,他就能在首次实战中运用到位……”
      
        陈谨摇头,这或许只是一次巧合,竞技比赛不容冒险。
      
        眼见陈谨拒绝,唐寒目光恳切:“教练,您给严阳一次机会,也……也相当于是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陈谨叹了口气,只说让唐寒退队休息,只字不提后续怎么安排严阳。
      
        唐寒只好离开,办公室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叶小小一脸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口,倔强又隐忍的双眼蓄满泪水,走廊里没有风,两湾清潭却哀凄荡漾,一下下撞击着唐寒的心。对视许久,叶小小忽然一下扑上来,抱住唐寒。
      
        当晚,唐寒收拾行李起程,在众人依依不舍之间,他意有所指地看着严阳:“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电视机随便调到某个频道,却无人观看。茶几上堆放着蛋糕、比萨外卖和啤酒罐。李念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在沙发上,头上顶着个Happy  Birthday的生日帽。叶小小一身职业裙,坐在另一边,和刘小雨碰杯。严阳还在为唐寒的突然离开难过着,叶小小眼眶湿润,顺便将手边的啤酒一口闷了。
      
        看着大家意兴阑珊,严忆北开口活跃气氛:“陈教练没有挽留,是为了唐寒的身体着想。这些年,我们的国家欣欣向荣,早已不需要让运动员冒着身体被摧残的风险去争夺奖牌来提振民族自信。唐寒除了是个运动员,也是一个人。现在,他可以体会另一种生活了,你们应该为他高兴,而不是悲伤。”
      
        严忆北趁热打铁,拉起李念雪:“祝我们的寿星李念雪生日快乐!成绩进步!冬奥夺冠!”众人齐齐干杯。严忆北喝完,咂了一口,继续说:“趁着高兴,我得宣布一件事。我准备做一个关于咱们家乡、咱们老严家三代冰雪人的纪录片,名字就叫《冰雪之名》。”
      
        严阳掏出手机录像。严忆北端着酒杯,满脸畅想:“我爸这些年一直在建设家乡,支持雪乡旅游事业。我跟他聊了,咱们严阳、小雨、念雪、叶大医生,还有咱们青训营、滑雪队,从台前到幕后的每个年轻人,都是冰雪之乡的代言人!”众人连忙起哄,热烈鼓掌,严忆北在笑闹声中点上蜡烛,“来,来,念雪,吹蜡烛,许个愿吧!”
      
        众人都收拾心情,举杯热热闹闹地庆祝,互相恭喜干杯,严阳看着微信界面,把视频发给严森林,又看到金莹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会儿,发了张合照过去。
      
        而此时此刻的金莹,正在匈牙利俱乐部的冰上飞速滑行。冲过终点线之后,她慢下脚步,取下头盔,甩了甩长发。外国教练来到她身边,又一次劝说:“真的不考虑吗?冬奥会迫在眉睫,加入匈牙利国家队参加冬奥会,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金莹笑笑拒绝:“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但我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回到赛场。”
      
        看金莹固执坚持,外国教练也转移话题:“匈牙利滑联的邀请赛,听说中国青训营也会派人参加。你总和我说你的朋友们,他们会来吗?”
      
        金莹抬头望向玻璃天花板,星辰寥落,一轮明月安安静静地挂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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