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黑暗，无尽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岁睁开双眼的第一感受就是如此，依稀可见的前方，风沒有，树山石都沒有，甚至低头望去，连地面都不存在，四周都只一层淡淡黑雾，而他就那样虚立雾中。
但来不及等他惊恐或是有什么別的情绪，他的视缐中便出现了一道少年身影，从远而近步至，直到他的身前，臉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笑的诡异无比。
李岁对来人的样貌很熟悉，因为他曾经见过无数次，在镜中，在能捕获天上月的水中。
长髮披散，清瘦的脸颊上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如剑上扬的眉下，眼睛泛出幽幽冷光，挺直的鼻子，双唇略薄，笑起来就像是一条毒蛇。
“你是谁？”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李岁很快就平静下来，双眼泛出如同对方一样的幽光。
“我？我是你啊。”
少年背负双手，缓缓旋转了一圈，似乎有意让李岁将自己看得更清楚，幽幽笑了起来，笑声中有讥讽，有开心，有愤怒，彷彿就那么一笑，已经将他的所思所想都传达了出来。
听着那种彷彿带话的笑声，李岁陷入了沉默，双手紧握成拳，目光却不敢再望向和自己一样的人身上。
“怎么，愤怒了？愤怒有用吗？还是说你不想承认我是你？”
少年歪了歪头，重新对上李岁的视缐，左手摸着自己脸颊，浅笑之中带点疯狂，继续道：“可惜你不承认也沒有用，你忘了是谁在百叶城替你清醒？你忘了是谁支撑你走到现在？是我啊，是你自己啊。”
李岁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我。”
少年闻言，发出一连串笑声，笑得弯起了腰，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抬头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我是谁吗？”
“来啊，你开口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我马上消失。”
“你说不出口，你很清楚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面对一直沉默的李岁，少年泛着幽光的双眼，充满了冷意，薄薄的嘴唇满是嘲讽的笑容。
“那么多人都死了，凭你能又能做什么？娘亲死在你的眼前，你无能为力。小柔受到伤害，你只能将她的生死寄望他人，如今老和尚回来了，又走了，你同样只能睁着双眼。”
少年每说一句，四周的空间便变幻一次，从那场大火直到碎云峡谷，所有的事和场景都在飞快闪现，最后再重新化作虚无的黑雾。
而随着场景的闪现，李岁渐渐想起了所有被遗忘在心底的记忆，这个他是早在百叶城，就出现在心底的自己，是一直想要身体主动权的自己，是那道冰冷气息的主人。
“你想要的力量呢？这样下去，你如何报仇，你知道那些人的背后之人是谁又如何，知道了，对方就会死？还是说你想等到一百年，二百年，等到那些人安安稳稳去地狱见阎王，然后你提着剑，做那刨坟之事？有用吗，你告诉我有用吗？”
少年说着说着，双手按住李岁的脸，迫逼着他看向自己，泛着幽光的双眼赤红如血，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
“说话，你倒是说话啊，我有剑法，有功法，为什么你要将我视而不见，我不是你，你开口说一句我不是你啊，我希望我不是你，但我希望有用吗？废物，废物，废物。”
少年伸手往前一推，将李岁推倒在虚幻的空中，左脚踩在他的脸上，一边踩一边骂起来。
“娘亲教过你的剑法，因为我，你选择忘记。娘亲传给你的心法，因为我，你选择忘记，你怎么不把所有的东西都忘了。”
“你说的事，我都会做到。”狼狈爬起，李岁终于再次开口，他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凭你？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怎么去相信你，还是说你在想跟着信，找到那位不知男女，只知道叫云裳的人，然后他或她会替你报仇？。”少年伸手一招，凭空变出一座木椅，坐在上面喘了喘气，再沒有一开始时的疯狂。
李岁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双眼渐渐失去神彩，道：“你是我的心魔，所以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会将身体交给你，如同你曾经看着我，这一次换我在黑暗之中看着你，等着你。”
他很早就知道了自己拥有心魔，而且不像无忧道人说的那样，而是一个完整的另一个自己，只是被他刻意遗忘了。
少年愕然望向一脸平静的人，沉默良久，最后一挥手，将所有记忆，重新显现成一幅幅画面散入黑暗，道：“记忆还回去了，你回去吧，以后若是想要记起什么，可以抚心一问，我就能从梦中醒来，然后将记忆重新拼凑。”
李岁摇了摇头，道：“我不如你，只有你才能做到我想做的事。”
少年冷笑一声，道：“你早该知道，你早该知道，如果当年你就如此，我们未必会与小柔分离。”
李岁默言良久，道：“我沉睡后，你的记忆早晚也会和我一样逐渐缺失，你有解决办法？”
少年赤血的双眼渐渐回復正常，泛起如星辰的幽光，平静道：“如同我刚才的办法，直到我完全消灭你，或者你完全消灭我。”
双眼早已无神，坐在虚无地面上，李岁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有一天将我消灭。”
少年望了眼李岁，问道：“你确定？”
李岁点了点头：“只要你能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不会做任何反抗。”
少年笑了笑，道：“你就不怕放我出去，将来会不分是非对错，只看自己的意愿行事？”
李岁摇摇头，道：“当初不愿，是你出去后，只会让小柔伤心，但如今她已不在了。”
“你竟会相信一个只见了数次的女人，能照顾好小柔？”
“不相信又能如何？”
“......”
黑暗之中，两道身影，两个少年，相对而坐，一个目泛幽光，一个如已灰之木，相对无言，随后目泛幽光的少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一个倦缩在黑暗中的少年，一言不发。
......
“李施主，李施主，你可算是醒了。”
妙言寺内，净空和尚感觉到风中传来的细微响声，连忙从坐禅中脱离，跳起身跑到木床旁，看着慢慢张开双眼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施主等等啊，和尚去将住持和净识师兄请来，这次多亏了李施主。”
等净空和尚离开，李岁抬起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双眼突然灰暗下去，然后缓缓合上。
他和他，其实都只是从黑暗中窥探光明，都沒有多少差別，因为他和他都是同一个人，只是不同的自己而已。
“心魔就是疯子？沒有心魔，人族何以登天而上。”
山上人总认为心魔是恶的集合体，而不愿承认所谓心魔其实是另一个自己。道家斩三尸，佛家降心猿，儒家正本心，都是在降伏心魔，但从来沒有人想过与心魔是谁，从何而来。
同时因为佛道两家法门，全都认为心魔是此世之恶，不得留之。
事实真是如此吗？
不知道。
净识和尚和妙言寺的住持法悟来得很快，看着再度沉沉睡去的人，法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李岁身上沒有丝毫残留剑气，才和净空，净空退出门外。
法悟有很多事想问李岁，同时亦想向他道谢，毕竟沒有那一串手念珠唤来法相拖延住一柱香时间，净识净空也好，圆寂的云海的也好，都绝对等不到妙言寺的援军，从而让幽冥之门落在西婆沙州，到时候赤地千里，万鬼流窜，死的又岂止是他们这些山上人。
而且从净空净识口中得知法相的现身，法悟知道李岁定然与自己的师兄相识，就是不知道在消失了两百年多年的师兄，是否已经圆寂，若是，那他最后又在何处。
门外，净识和尚的脸容已经老去，不再如在峡谷之时，看上去像个中年僧人，如今的他修为虽然仍在，但境界已跌落通幽境，闭口禅已破的他已经不用心声，也用不出来。
“住持，李施主的伤势如何？”
破去闭口禅的净识和尚低声开口道，比起另外两人，他最是关心李岁的身体状况，他知道若不是李岁消去了大半剑气威力，自己此时怕是已经圆寂。
“李施主体内曾有一道佛印，想必是法相师兄留下，只是那道剑气入体后，佛印连同剑气在体内经脉沖撞，以致经脉受创之处极多，虽然佛印保住了他的修为，尚未断绝登山之途，但是...”
淡淡玄黄气息扩散开来，净识和净空心底同时响起法证平静的声音。
净空和尚皱了皱眉头，道“住持的意思是，修补经脉的时间并不短？”
“怕是得耗去二三十年光阴。”
法证低头无声打了个佛号，二三十年光阴在山上并不长，甚至对他们这些动辄百岁以上的山上人来说，二三十年就是坐禅闭眼张眼的事，但对刚起步登山的李岁而言，那怕是十年都太长了。
修行一事，年纪越大，体内先天而生的玄黄之气就越少，从而令到每一个境界之间的跨越变得比其他人更为艰难，如李岁这般拖上三十年的时间，如无大机缘，此生怕是只能止步通幽，然后活一个百多年便已是极限，然后身化枯骨，重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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