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
四月的晚风柔和，穿一件薄薄的外套恰好能被吹起。
林子予剪短了头发，拎起包踏出家门。她伸了个懒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心情好舒畅，她开始喜欢上这地方，喜欢上这季节，凉春撩人，不惊颤、不觉冷。倒是想留住眼下这一刻，潮湿的回南天可慢点来。
早上，林子予在教育机构的大校区上课。
有些孩子依然厌学，他们似乎只为逃避在家度过时间或被父母逼迫而来。
林子予有一位四年级学生叫陈栩莹，她在机构中结识了学习中国舞的二年级好友吕娅婕。陈栩莹九点上课，吕娅婕十点半上课。她们住得也很近，每个周末都会一起来机构上课。
林子予八点半就会到教室里做好上课的准备，她已经习惯了陈栩莹每天早早地带着吕娅婕来到教室里，骄傲地向她炫耀：“老师！我又是最早的！”林子予喜欢她积极的一面，这么久以来，她也发现陈栩莹的确是班上优秀突出的一员，唯一令她感到不适的大概是陈栩莹每一次都会在班上大肆炫耀自己的超前效率。
林子予如往常一样让还未开始上课的吕娅婕坐在自己的教室中，她尤其喜欢但也疼惜着吕娅婕。
吕娅婕像小跟班一样总是跟在陈栩莹的身后。陈栩莹进入了语文作文教室后，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书包，找到一直放在教室里的水杯。她一手拿着透明的水杯伸到吕娅婕面前，一边严厉地指着吕娅婕说：“你，给我去洗水杯。”
吕娅婕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水杯，讷讷地接过后，迅速地跑出了教室。陈栩莹转过身，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辫子在空中甩了甩，好像鞭策着什么，她傲气地坐下，开始看着林子予前一晚通知家长时所布置下的学习内容。
林子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撇了撇嘴，站起身，正想离开教室门口的签到处，陈栩莹察觉到她的动静，喊住了她：“老师，你去哪里？”陈栩莹没有回头，但是林子予在她的语气里仿佛听到了一些不安。
“老师去个厕所。”林子予说着就踏出了教室。
她是故意去找吕娅婕的。
洗手台前站立着吕娅婕瘦小而努力的身子，她咬紧牙关，奋力地想拧开瓶子盖。她尝试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成功，于是她把瓶子底部抵在自己的身前，湿了水的瓶子沾湿了她漂亮的紫色吊带碎花长裙子，胸前的紫色碎花变深，好像沾了些血迹。她的腮帮子鼓起，脸色通红，一手抓着瓶子，一手去拔瓶盖。
林子予看到吕娅婕瘦骨嶙峋的肩膀，又透过镜子注视她竭尽全力的模样。她觉得这个孩子可爱纯真，她看见吕娅婕心中对友爱的真挚和热忱、对某些事的认真执着和坚持不懈。但同时她心疼眼前这个幼稚玲珑的女孩子，从林子予教学以来，她已经为陈栩莹做过了太多，她在陈栩莹面前显得过于软弱可欺、没有自尊心。
“拧不开吗？我来。”林子予自然地接过吕娅婕手中的水杯，用力地拧着水杯盖子。但是任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盖子依然死死地扣在杯口。
林子予长叹了一口气：“咱不洗了！”她明明看见陈栩莹是带着另一个水杯来了，为什么自己和吕娅婕要在这里替陈栩莹洗一个无关紧要的杯子呢？她抚着吕娅婕的背，把她领回到自己教室里。
林子予给吕娅婕安排了一个座位，从教室的书柜里抽出一本《好词好句》递给吕娅婕，接着又将空杯子放在陈栩莹的桌上。
不料，陈栩莹有些气愤，她立刻双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接水！洗了吗？”
林子予并不想安抚这位任性且不可理喻的小公主，她坐在讲台上，一边看着要批改的作文，一边毫不在意地说：“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做，吕娅婕这么小一个，她没有力气打开。”
陈栩莹转过身看了一眼正在看书写字的吕娅婕，又转身翻了个白眼：“她一点也不小。”
林子予觉得她仿佛话中有话，心里像是对吕娅婕有什么误会或怨恨。林子予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却什么也不问。
但陈栩莹忽然拿着水杯跑到林子予身边：“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让她洗杯子吗？你拧开看看！”
林子予接过杯子，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是拧不开盖子的，却依然配合着陈栩莹。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陈栩莹似乎早有预料，她自信地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其实杯子好像坏了，我怎么都拧不开……”
“坏了那就丢掉。”林子予有些生气，既然陈栩莹知道杯子坏了，为何要为难年幼的吕娅婕
“……不能丢掉，太贵了。”陈栩莹十分可惜地看着杯子。
“那就拿回家给爸爸打开，他力气大，一定能打开。”林子予虽然气愤，但也思索着，为她支招。
陈栩莹没有说话，她站在林子予身旁玩弄了一会儿坏掉的透明水杯，又看了看讲台下专注的吕娅婕，然后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放好水杯。
教室的学生来齐了，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
林子予环顾教室，点了名字，却发现最后一排认真摘抄的吕娅婕不见踪影。
她丢下了花名册，大步流星地从讲台走下经过学生们离开教室。
教室门打开，她四处张望，只见吕娅婕蹲在教室左侧，透过玻璃观察教室内的状况。
林子予的心中漾出一层辛楚的波纹，她皱着眉头，温柔地向吕娅婕伸过手去：“进来。谁让你出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以后就在我教室里等上课吗？”吕娅婕抱着膝盖，长裙包裹着她的整个身体，她看起来更加的小，小到要消失了。她抬头看着林子予，有些恍惚，直到林子予不在等她伸手，而且直接拉过她的手腕，她才站起来，任由林子予牵着她进了教室。
林子予把不知道谁收走的椅子重新放于后排桌子前，这时看见吕娅婕进到了教室里的陈栩莹有些讶异，她不顾场合、旁若无人地喊道：“你怎么又进来了！出去！”
林子予恶狠狠地瞪了陈栩莹一眼：“你上你的课！”
陈栩莹受了惊，她的双眼立刻向下转动，看向自己的书本，嘴唇紧张地颤动着。
不久，吕娅婕不知何时拿到的陈栩莹的水杯，她离了教室又回来。这一次，她通过水杯的饮水口处洗净了杯子也接了些饮用水。她悄悄地递给了陈栩莹又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林子予看着陈栩莹此时的表情，她咬着嘴唇，而后又洋洋得意地笑了笑，收起了新带来的水杯，用坏水杯喝起了水。
她其实是能看到陈栩莹高傲顽皮和欺软怕弱背后的机缘，看到吕娅婕的善良天真和懦弱自卑，但她更关注他们的心情和感受。
课后，教室里学生都离开了，只剩下陈栩莹，看来她又是自己回家了。林子予在讲台上：“你是怕拿回家里后，爸妈会责骂你，对吗？”她一边批改作业，等待下一节课的学生，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陈栩莹没有回答，而是扯到别的话题：“老师，我这节课的内容都写完了，给我看一下。”她跑到林子予身边蹲下，托着腮帮子，双眼骨碌碌地望着林子予。
林子予若有所思地接过她的课本，她竟觉陈栩莹的优秀不那么发光发亮了，她看着女孩的撒娇，莫名有些酸楚——对于陈栩莹自己而言，这样一种优秀似乎成了负担。
她放下课本，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转过身俯下摸了摸陈栩莹的头：“你不必绷得太紧。你是学生，也是个孩子。父母那一套严厉，如果感到不适，就说出来，对谁说都可以。你自己深深感受到其中的伤害，怎么舍得用来对待别人呢。”林子予有些怅然若失。
“我不会在意你弄坏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更担心你为什么回避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可以和我说说吗？”林子予见陈栩莹不说话，她也不想强迫，她给陈栩莹足够的沉默时间。
“我深知过度关注事情的真相、缺乏共情能力是过度理智化的一种表现。当她用这样的方式去育人，孩子们会在这过程中被忽视、忽略掉很多情绪感受，最终也许变成一样的过度理智化：他们不懂自己、别人的情绪感受。他们忽略掉这些东西，因为他们从小被‘教育’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如何在事件中表现得尽善尽美。
这会让当时被说教的对象感到不快和难受，这就是育人者所难以察觉的一种低情商。习惯这种说教教育过程之后，孩子们便不再对自己表现任何情绪感受了。每个人都有一种被关注、被察觉的存在需求，当我们忽视它的时候，孩子们便不觉得自己是存在我们世界中的或是重要的。所以，在交往中，我们要学会去发现、捕捉、关注情绪感受。”
“谢谢老师，我走了！”看见有其他学生进来教室，陈栩莹立马从讲台又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就要离开，连课本都忘了拿。
后来的日子里，陈栩莹总会主动和林子予聊聊天，或许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铭心，但对林子予来说，陈栩莹已经在敞开心扉，也逐渐地对自己和吕娅婕的友情爱惜起来。
“现在的孩子实在是幸福，想当年我们……”机构门口来接孩子的家长们侃侃而谈，说着自己多年前的那些辛苦经历。林子予送走陈栩莹和吕娅婕，偶然听到这些有点熟悉的话，就坐在机构大堂内一边等待下一节课的学生，一边听家长们喋喋不休地交谈。
“他跟我说学校没有空调，要转学……我的天呐，我们当年没有空调不也一样过的吗？实在是太矫情了！”
“是啊！孩子跟我说学校里一周一百块钱不够吃饭……我们当年还有这种说法吗？不都是自己带的米、大饼和粮食上学，在学校里吃一顿饭心都有淌血啊！一顿饭就一块五了！”
“那时候有吃的就不错了！我家那个哥哥啊，去到农村里说天气热，没胃口，吃不下！够挑剔的！我们那时候也就吃树皮！”
“我家六年级的贝贝更过分！要求我们给她买手机！我们当时连呼机都是成年了之后才摸的着，现在的孩子怎么觉得撒个娇或者撒个野就有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宠惯了……”
“还有要零花钱的！要来钱去和同学和朋友去玩、去逛街的。我都气死了！家里我给她买了那么多的衣服，说难看、说幼稚！还要钱自己去买！这选择多了还不稀罕了呗！”
家长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着，孩子到了跟前也没停下。林子予见学生已到，也“退出”了话题，领着学生回教室。
“学校没空调，你受得了吗？”陈栩莹下课后一般都不会立刻离开机构，她喜欢待在林子予身边，听林子予说深奥或神秘的道理和故事，这样下来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吕娅婕也是如此，只不过她不大听得懂林子予说起的是是非非。
“那不得热死啊林老师！我反正现在在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开空调睡觉的，以后初中我只读有空调的学校！我也是有看新闻的，全球变暖我们还是知道的！天气可是只会越来越热的！”陈栩莹在教室内到处转悠，回答着林子予惊人的问题，一边还用眼神询问早到的五年级同学的想法。
林子予趴在讲台上，下巴抵在握成拳头的手上，她一边点头一边思考，继续问道：“你一周吃饭得花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啊。我不用自己给钱，那都是学费里的。”陈栩莹有些难以理解林子予的这个问题，林子予想起来陈栩莹是还是一个走读生，三餐大部分在家中解决，若是有午餐。
“老师……我们学校五块钱一顿饭只有素……那些搭配好的营养套餐就要十五块钱，可是我也吃不饱……我每周跟我妈要一百五十块钱，其他同学有的要两百，两百多的……”循声望去，是早到的五年级学生杨伊——他总是穿着篮球服来上课，瘦小的身板却有着同龄孩子少有的肌肉线条；他拥有男孩们羡慕的健康小麦色肌肤，留着平头发型的脸庞上长着浓眉大眼。林子予总认为他有种巨大的潜力可以挖掘——杨伊四年级就开始和大学生同班学习编程，而前些天甚至在林子予的点拨下又掌握了心理学中关于潜意识的知识。林子予一看见他，就想起他当时的回答：“那是不是我把潜意识控制了我就无敌了？”
“那你这些钱是只吃饭哦？”林子予回想起自己的寄宿生活，她的那些记忆太过清晰了，她从来没有踏进过食堂以外需要花钱的地方，学校的小卖部、图书屋、文具店……她从未光顾。
“那当然只吃饭啊！实在想吃零食就借同学的钱买去……”
“你们想过买手机吗？”林子予愈发好奇。班上来了更多的学生，她丝毫没有察觉。
“肯定想过啊！但是爸妈不给，老说我们不需要、用不着，说我们会玩手机，浪费时间、影响学习……可是我觉得有个手机的话，每次放学联系会方便好多的啊，都不用挤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有一次我放学，我在之前约定的地方等了半天都没见人……我就又跑回老师办公室里打电话，一问，竟然说是舅舅接我，他不熟悉地方，让我到别的地方找舅舅去！我那天可是找了大半天才找见的！多麻烦啊！”陈栩莹越说越气愤，旁边的杨伊默许地点着头，似乎自己也经历过相同的事。
“倒也是可以买一个功能简单的？不行不行，这个手机问题得慎重，慎重。”林子予想起当时自己闷在被窝里拿着手机给林楚汉的情景，她又切实地想起来林楚汉，她坐起身继续问道：“那你们周末回家还会要零花钱吗？要的话，要来干嘛呢？”
“要啊！那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还能跟吕娅婕去逛逛街呢！”陈栩莹有些兴奋，“我每周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时了！”
林子予听着，一点都不像别人的事情。她也兴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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