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梦魇
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无尽的梦魇。
负枷的手磨破了又愈合，愈合了又磨破。炎热天气，得不到妥善处理的皮肤已溃烂流脓。
裂口伤痕，旧疾暗伤，一同在这个炎热的酷夏发作着。
肖鹤鸣迈着麻木的步伐，机械地随着人群往前。
“快点！都快点！今晚走不到前面的河，谁都别想喝水。”
差役也被酷热搞得心烦气闷，鞭子威胁似地甩了几下，惊得身边蓬头垢面不辨形貌的女子连连闪躲。
可所有人都被绑在一根麻绳上，她这么一动弹，前面的人被带得踉跄，连锁反应之下，好些人都没站稳。
可没人愤怒。既没有愤怒的心情，也没有愤怒的力气了。
连日风雨无歇、烈日不停的赶路，已经消耗了大多数人所有的精神气。
无论从前过着多光鲜的贵族生活，此刻他们都如猪如狗般，只想着能少挨些打骂，尽快喝上几口水，吃上一些干面饼子，好好睡上一觉。
天酷热难捱。连日来陇国反常干旱，一路走来土地逐渐开裂，灰尘满天，连杂草都蔫得毫无生机。
“求求各位老爷，求求你们了，给她一口水喝吧。”
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地哀求着，她前面的女孩儿已经走不动了，明显是有中暑之症。
“喝个屁。”差役粗鲁地揪过那女孩儿发馊发硬的衣领，左右开弓给了她几巴掌，剧烈的疼痛激得昏昏沉沉的女孩儿如梦方醒般睁开眼睛。
她意识迷离，喉咙干渴。
“娘……我想喝水……”女孩儿全凭一口气撑着捱着，本就昏沉难受，被这么一打，已然是站不住了。
被叫做娘的女人流下浑浊的泪水，却不敢反抗，只能绝望地求饶：“不要水，不要水了，她还能走，求求老爷别打了。”
差役放过女孩儿，人走远了些。那女人连忙抱紧女孩儿，低声唤她：“玲儿，娘亲的乖玲儿，别睡过去，别睡过去。”
玲儿被半扶着往前挪着步子：“娘，我好渴。”
“再忍忍，忍到晚上就有水喝了。”说着，她又想哭了，可她也渴，渴得连眼泪都要流不出来了。
“头儿，这天真热得邪门儿。”小差役咕嘟咕噜喝着水，水袋一下瘪了不少。
“恐怕要遭旱。”谁都不希望遭这样的事，犯人是人，差役也是人，他们也受不了这种热天赶路。
“这几天，挨不住的人越来越多了。刚刚有个中暑的，人已经不行了，恐怕活不下去。要不要就此丢了？”
他们自国都一路西行，路上这么多天走过来，死的人不知凡几，也经常在半路上处理这种即将死亡的人。
头儿也烦躁：“再死下去不好交差了，毕竟上面要的是肖家受尽折磨，流放到西边荒凉之地。都死光了还怎么交代。”
“不用管了，命大的能活，命薄的活该去死。”
“是，头儿。”
差役们也都埋头赶路，无心讲话，逐渐赶到暮色将至，天气才有些许凉快下来。
远些地方能看到有河流，被押解的“罪人们”都疯了，各个拼命往前走。
大家都被绑在一起，肖鹤鸣也被动地随着人群往前。他亦渴极了，但却还没有完全由着本能驱使。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下午听到后面的喧闹，听声音，像是二爷家的妾室和妾生子。那女孩子他也有些印象，偶尔见到时总怯懦温柔地朝他行礼，唤他大哥哥。
眼底满是孺慕和向往。
可这样一个柔弱到无法伤害任何人的女孩儿，却被差役侮辱，最后连一口水都讨不到，只能在痛苦与绝望中濒临死亡。
圣意难测。肖家倒台之前，人人都想攀附上这清流世家的门庭；等爷爷和父亲都被天子突然清算之后，人人又都视他们为臭虫烂泥，谁都能踩上一脚。
祖父为圣上所忌惮，抄家当天就被斩首，祖母也追随而去。父亲和母亲在流放途中不堪折磨，相继去世。
前几天，就连自己的同胞妹妹也死了。
还是……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死去。
可肖鹤鸣没死。他年轻体健，虽然受尽折磨，身体亏损，但却还活着。
更悲哀的是，这些差役似乎并不希望他死，而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折磨他的家族亲人，想看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活着……的意义？
愤怒吗？痛苦吗？绝望吗？
这些极端的情绪，肖鹤鸣已经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直到现在头脑又冷静下来。
活着，首先，必须要活着。
差役解开麻绳和枷锁，他和众人一起，跪趴在河边，撩了些水。但没有入口，而是先洗了洗手脸。
浑浊的水印不出肖鹤鸣颧骨耸立的脸，只让他看到了一片扭曲。
他喝了几口脏水，河水清凉，带着些泥草的腥味，但没人嫌弃。
连日不雨，河水水位都下降了不少。甚至有人因够不着水，又太过着急，而一头栽了下去。
他咕嘟咕嘟挣扎了几下，没有力气爬上来，慢慢沉了下去。
周围传来一阵骚动，有位年纪稍大的婆子忽而大笑：“死，死，死了好啊。”
话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河水一下就埋葬了两个人的生命，众人却慢慢安静下来。
每天都见识死亡，过着吃不饱喝不到的生活，谁还有心情关心别人死不死。
差役道了几句“晦气”，虽说着死太多人的事，但却没有下去捞人的意思。
不过是一群罪人，死便死了。圣上仁心，本就该满门抄斩，如今给了流放挣条命的恩赐，还指望别人来救？
二爷家从前最得宠的妾室肖陈氏，此时正精疲力尽地守着发高烧的女儿。
几声落水的噗通把她怀里迷迷糊糊的女孩儿惊醒，她惊慌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们喝水，高兴呢。”
肖陈氏面不改色地说。
女孩儿“哦”了一句，又接着睡着了。
她太累了，喝了许多水，现在好了不少，身体反而更疲惫了。在母亲怀里的睡眠，似乎格外香甜。
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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