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十、真相
万籁俱寂的时辰，太元圣母坐在观海轩中对月独酌，不知在想什么，分外出神，严都平上去她都没有察觉，直到严都平唤了声“师娘”，她才回神。
“来啦，坐，陪师娘喝一杯。”
太元圣母变出一只白瓷的杯子给他斟酒，严都平端起杯子看了看：“您以前不怎么用瓷器，这杯子看着粗糙，哪儿来的？”
圣母笑笑：“是瞒儿烧的，她喜欢这些东西。”
“您很少喝酒，这是怎么了？又和师父吵架了？”
“嗯，大吵了一架。”
“你们吵架也是常事，这次为的什么？”
圣母有些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有话？你先说吧。”
严都平一愣：“师娘最不喜故作高深，欲言又止，今日这般，可是难以启齿的事？”
圣母问他：“都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父母，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严都平摇头：“没想过，但我想过如果我和瞳儿为人父母，应该会很爱孩子，但也严厉。”
“那你觉得，父母为了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别人家的孩子，是对还是错？”
“这就很难讲了，若事不关己，肯定是错的，损人利己，在哪儿都说不通，但要换了是自己家的事，恐怕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圣母捶了下石桌：“最怕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师父，你师父好糊涂！我知道这事儿一定得告诉你，可是又不敢说。”
严都平抬了抬眼：“与我有关？”
圣母光喝酒不说话，严都平猜事情恐怕不小，并不追问，只管问别的：“师娘，蓬莱的结界是师父布的，除了您，师父还有三姐，有别家能解吗？”
圣母住了酒：“应该没有吧，老二或许可以，但他不怎么来。”
“师娘回去的时候，师父在吗？”
“他在打坐。”
严都平抚着杯沿细细想了一番，脸渐渐冷下来：“师父为我，做了什么？”
圣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让你到人间，是送你来续命的。”
“我不明白。”
圣母苦笑：“我又何尝明白呢。玉清天之下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道行，道行他对两个徒弟的死执念太深，找不着不会罢休，但这两个徒弟是他乱世杀人的罪业，找到找不到都是苦，劝是劝不住的，只好由他。你呢，因为冷心冷性，本事大，做事也果决，所以自出世那一劫之后，再没有其他劫数。做人总求平顺一世，做神却不行，若是太过平顺……难逃命数。”
严都平静静听着：“您的意思是，我命数将尽了？”
“不久前，他发现七宝峰上与你命数相连的那棵青杨，有枯萎之势。”
严都平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棵树的存在：“什么时候种的”
“一早就种下了，总在你上玉清境之前。七宝峰上的树，这么些年还没见有枯过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急，你若没了，魔界肯定要乱，仙界势必反扑，到时候三界六道恐怕就没有安生了，神界重新洗牌，人间生灵涂炭，你师父再不问事，也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你的死劫，能拖则拖，最好，化解……”
严都平沉默半晌：“大姐的死劫那样都没躲过去，我就能躲过去？”
“妖儿的死，无法挽回……他说你不一样，你是无情之神，唯情可伤，也唯情可救，他想试试，看能不能……能不能以劫换劫，把死劫换成情劫。”
严都平仔细听着，忽然明白瞳儿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自己身边，不是无意之间唤醒自己的神识。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伤心难过，要化解一死可不得受点煎熬，若能皮肉不伤地捡回一条命……师父这算盘，敲得可真自私啊，他徒子徒孙那么多，没见过对谁这样刻薄，瞳儿那一杯拜师的茶，可算白费了。
严都平咬了咬牙：“改命就改命，怎么说是续命？”
圣母握着酒壶，不倒酒也不说话，严都平抽出酒壶给师娘斟酒：“话都到讲到这儿了，您就都和我说了吧。”
“你，执掌幽冥，按理说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包括你自己的命数，他怕最终拗不过你，若你执意赴死，他便与你续命。”
“续命，那是大法事，要找寿命比我长得多的，一命换一命的买卖，若非自愿，就是续上也未必能长久，无论妖魔鬼怪，佛家道家，个个修行都不容易，哪来甘心情愿给别人续命的？”
圣母不敢看他的眼睛：“瞳儿她，本是灵山的侍经使者，只是她有慧根却没有佛心，自愿辞了佛祖做回凡人，她应当寿命不浅，你师父想，与其白废，不如给你续上……”
严都平捏碎了手中的杯子，紧握着碎片松不开拳头，整个人冻住了一般许久一动不动，圣母怕他伤了自己，赶紧掰开他的手取出碎片，严都平稍稍回神，还是不说话，垂着头，拿指节敲着额前硬骨，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圣母很心疼，拦住他的手：“都平，你别打自己。”
严都平右手按着左手的伤口：“这是师父的原话？他说与其白废，不如给我续上？他当瞳儿是什么？”
圣母知道他气极了：“他没想到你会这么爱她，人多薄情，你原来又是那样的性格，如果料到你会视瞳儿如命，他大约不会把她送到你身边。”
严都平冷笑：“不送到我身边，怎么叫瞳儿心甘情愿？他是元始天尊，谁又能和他作对。您怎么知道的？”
“瞒儿个子长得慢，我想大概是她如今的身子在七宝峰上长大，这儿有些水土不服的缘故，七宝峰上有一眼冰泉，就是孕育生灵符的那一眼，我回去是想引到这儿来，给瞒儿浇灌浇灌，没想到那眼泉水已经被你师父引到了人间。”
“引到哪儿了”
圣母垂眼：“泰山府。”
严都平怒极反笑：“怪道东岳胆子突然大起来，我只当他是和玉帝勾结上了，没成想还是靠的天尊呢，难怪那么轻易就动了普化天尊的东西，生灵符丢了都不急着找，他这么用心良苦是不是还想逼我接手九重天！”
圣母摇头：“我不知道。”
严都平侧脸看向月亮，抬手挡住自己泛红的双眼：“师娘，您知道‘无情之人，唯情可伤’这句话的典故吗？”
“不知道。”
“北山之北有北都，南山之南有南都，这两处一方养鬼，一方养灵，我是北都的王，好死恶生，所以生来无情，南都的王，长寿无极，他也无情，因为他注定零落，不沾情字，当然不会为情所伤。他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仙家，见他生来超群，教他习百家功夫，他自己也争气，正道的歪道的，上乘的下流的，皆学了个通透，却把他好好的人学坏了，仙不仙魔不魔，这病症和百晨兄很像，正气邪气共同驱使一个人，一会儿是规规矩矩，戒欲戒求的仙家，一会儿又想着放荡不羁，酒色财气，百晨兄选择了自己的魔性，结果被逐出师门，南都王自认名门正派，又想继承玉帝的位子，所以一直用法术压抑着那份儿放任自流的心，因此郁结于内，始终等不到飞升的劫数，他急，他师父也急，问了一卦，就解出这八个字来，九重天上的仙家个个谈情色变，在那儿找不出答案，他就到人间去，结果爱上了一个虫妖，偏偏那个虫妖爱的是方百晨，南都王为情所伤，把心里一直压抑的魔性全牵带出来，杀了方百晨，强娶了那位姑娘，那女子烈性，一心只想杀了他给心上人报仇，后来南都王心一横，把这姑娘也杀了，他都想好了不再回九重天，好笑的是，这姑娘一死，他竟然飞升得道，够资格继承玉帝之位。神界的人都知道，是魔神南都王杀死了玉帝的妻子，所以玉帝灭了南都王，并且想要铲平整个魔界，却不知道这南都王就是玉帝。”
“此事，我的确不曾听闻，他要抹杀的是曾经的自己，不该迁怒整个魔界。”
“爱恨是心魔，生死亦是心魔，各人事自己经历，何必牵累旁人。南都王或许荒唐，但换做他人，未必不会荒唐。”
圣母不知如何接话：“是非善恶从来都不是用身份地位区别的，仙界多得是恶人，魔界不乏君子，要是被那样的神一统神界，岂不黑白颠倒。”
严都平不置可否：“师娘，您帮我选选看，一边是神界大乱，一边是我的师父为了救我，不停折磨我的妻子，只要我不够伤心伤情，瞳儿就会不断受苦，她之前受过几回伤，眼下想痛痛快快的死掉都不行了，她凡人身骨，临死的时候要被天火烧七七四十九天，面目全非，然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堂堂地府阎君，可能连她最后那一丝青烟都留不住，还要用她的寿命，继续活下去……师娘你告诉我，我会在乎神界乱不乱吗？我会，我会在乎自己死不死吗？我死不足惜啊师娘。”
圣母有些哽咽：“我明白，你放心，师娘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若自己一个人走了，师娘就代你好好照顾瞳儿，要是你和瞳儿两个一起都走了，我就在七宝峰上种一棵无忧树，刻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时常带瞒儿去看看……”
严都平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师娘，多谢你告诉我。”
圣母握住他的手：“都平，师娘一定会帮你们的。”
严都平的声音有气无力：“以后不要自己喝酒了，伤不了身，也会伤心。这事儿就不要和三姐说了，他们父女关系本来就不好，再闹起来，嫌隙更大了。”
“往后，你就顾着你们自己吧。”
严都平苦笑：“我们瞳儿，每每念及父母，都会在纸上写一句，树欲静，风不止。我不怪师父，我的命和瞳儿的命，叫他取舍，总会是这样的结果。”
圣母知道，他说这些话，不过是在劝自己不去恨天尊罢了，严都平心里更清楚，或许能理解，却很难原谅，原本他和瞳儿可以过得更开心自在一些，人的一生并不很长，可他连一世的快乐都不能给她，他这样一个没用的夫君，究竟能算什么？
如今的境遇，他还剩下多少时间去找法子解了瞳儿身上的天火？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让瞳儿完完整整走完这一生，像这世间任何一个平凡普通的人，死了变成鬼，到地府喝一碗孟婆汤，忘了前世所有的事，然后继续轮回，哪怕用他的性命去换，他也丝毫不会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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