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离别
给宁姑娘请安了——
这封信虽不是什么机要文牒，但还请姑娘不要示以他人才好。
因为我教导无方又庸庸碌碌，又因母女二人生活多有不便，被同辈嘲笑也是常事，才让这丫头从小便性格孤僻，不通人情。若是给姑娘添了麻烦，还望姑娘海涵。
我那丫头与宁姑娘相识也有一年多了。一年多来，丫头时常写信给我，说她的姐姐有千般万般的好，又有天大的神通，对她也是极为上心。
宁姑娘大名冠绝燕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得姑娘的赏识，也是这丫头几辈子的福分。
姑娘如今立于山巅之上，自有锐不可当的气势。仔细想来，如姑娘这般人物，我自然是高攀不上的，姑娘也从我这无所可取，如此来看，确实是一番真心实意。
前朝末年，烽烟四起，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距今也不过才二三十年光景。那时各处起兵造反，最后金陵墨家大将夺取皇城，登基称帝。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前朝皇帝也有一番傲骨，至死不退，直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最终陨落与洛阳城内。
那年，我就在洛阳城中。
只是，当时我尚年幼，我父亲早早安排我逃离洛阳。
我父亲，就是前朝末帝……我母亲，就是他最宠爱的华妃……
……
我临走前，母亲告诉我，她要等待救援。可是，各处将领见大势已去，哪还有心再守国门，还不是投降保命。我走后不久，洛阳城破，父皇力战不休，最终惨死刀下。我母亲为了保存尊严，免于被敌寇羞辱，也挥刀自尽……
待到时局稳定，我便再次回到故都，这次回来，我已年至二十。
我凭借着父母留给我的一大笔银两，生活得还算惬意。可是，我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与民间百姓有所往来。再加上积郁已久，性子古怪，从不与人交谈，所有人都传我是个疯女子。
可若不是有国仇家恨，双亲惨死，谁又愿意枉费此生。若是寻常女子，或许她们早已婚配，幸福美满了吧……
那些年，我多想逃遁凡尘，再不被世事蒙蔽双眼。所以，我常到白马寺中参禅打坐，以解心中苦闷。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造化弄人。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接纳过一个人，却又总是把被自己排挤的人拉回到现实。
我，爱上了一个人……
那男人，就是丫头的亲生父亲。
他有一种别样的力量，让我无法自拔，就那样爱上了他。或许因为我本就虚情假意地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才会被以戏剧而对待吧。
有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首诗不就是在说我吗？国破家亡，我本该和我母亲一样，死在洛阳城内。我不仅没有，还与人风花雪月，实属罪该万死。
葡萄美酒夜光杯，酒意朦胧情更浓……
再后来，我身怀六甲，挺着肚子。他告诉我，他要给我名分。
我愣住了。他比我年长太多，我早知道，他应该妻妾成群吧。我这种女子，说到底，什么也不是。可我离经叛道惯了，也疯魔了。尊严？或者名分？无所谓了。
他告诉我，他的故乡，在当时的帝都——金陵。
我虽经历大风大浪，看过人世间起起伏伏，可面对感情还是一无所知，我爱他，就要放弃一切跟随他到天涯海角。于是，我着急着变卖了所有家产，跟他走了。
金陵城钟山龙盘，石头虎踞，靠水环山，八面玲珑，自古便是江南富庶之地。那里虽是墨贼发迹之地，但我也没有再思量过多，还是留了下来。
他说要办些麻烦事，让我在客栈独自暂住几日。满怀着憧憬与希望，我等着他来接我，去我多少年来心心念念的港湾。
……
可是……我却等来一道口谕。
领头的公公告诉我，我肚子里的……乃是当朝皇帝的龙种！
一瞬间，眼睛发黑，腿脚也瘫软下来。我强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
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光怪陆离、荒诞不经吧？我的爱人，我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害我全家惨死的男人。
可惜，传来这道口谕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皇后！
公公撇撇眼，只留下了一句话：“娘娘她希望你识趣些……”
我知道什么叫做识趣。最识趣的，就是让我死吧。其实，皇后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即便她不说，我也会了解自己的生命。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即便死，也无颜再面对死去的双亲。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孽种，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然后再亲手杀死，以告慰父皇母妃的英灵。
……
可是，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一切都变了……
我恨这个丫头，所以让她受了很多委屈。我时常因此而感到自责，可我那阴沉黑暗的一生，却总是让我更加矛盾。
是这孩子拖累了我，还是我拖累了这个孩子？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解不开，也不想解开了。
……
我虽恨她，但还请宁姑娘，好好保护她。
——合上信。
宁韶影脑子成了一片沸腾起来的浆糊了。她没想到，灵儿的母亲如此信任自己，竟然把这种事告诉自己。
宁韶影根本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因为这件事没必要造假，此事事关重大，故意捏造反而会引火烧身，正常人谁也不会这么傻。
而且从灵儿母亲那般容貌，那般举手投足的气质，完全符合了一皇朝公主的身份。看着那张脸，实在容不得宁韶影怀疑半分。
朝代更迭之时更乃是生灵涂炭之时。作为前朝皇室中人，而且还是皇帝的亲闺女，一旦被发现，断不可能让她再存活于世。
最让宁韶影头大的，还不是灵儿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大人。而是灵儿，灵儿的母亲虽未有名分，但她依然是怀了皇帝的女儿。
这么说来，灵儿也是一个公主！
这等荒唐事，还真是亘古未有。前朝公主爱上了使自己双亲惨死的反贼，还为他生了女儿。
“老娘身边怎么各个都是公主！老娘好不容易穿越一次，也不给我个好点的身份！这到底是谁给老娘安排的剧本？你敢说，看我敢不敢砍你就完了。”宁韶影现在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宁韶影认识了灵儿，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小妹妹，结果人家是公主……
后来认识了何姑姑，本以为是个善解人意的阿姨，结果人家是郡主……
同时还认识了甘苏奕，本以为只是个颜值在线的小姐姐，结果人家是蒙族大汗的女儿，妥妥小公举一枚……
还有那个宁韶影一直都不喜欢的那个女人，霍菲菲，也是个未来的小郡主……
当真是捅了公主窝了。
自我调侃一番过后，回过神来。宁韶影觉得，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对灵儿来说，那个繁华的皇宫，就如同是她生命的全部，可能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吧，也或许是其他的东西，这样的执念是宁韶影无法理解。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难以理解别人的追求。追求本无所谓高低，甚至无所谓好坏，不要拿自身的标准去衡量他人，如若想要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别人，那就要做好和他反目成仇的准备。
灵儿虽然有权知道这一切，但是现在看来，隐瞒，才是最好的选择。
宁韶影小心地把信装回信封收好，又拿出那个漆木盒子。盒子非常精致，又散发着阵阵芬芳，让人不由得就想打开来瞧瞧。
轻轻打开木盒。金光灿灿，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匕首。
这匕首散发如此金光，当真是黄金无疑了。匕首纹饰精美绝伦，刀身上九龙神游，爪须交错，威严霸气。手柄之上大约一寸之处，刻着一个苍劲的“墨”字。
结合信中所言，这把匕首八成是和当朝皇帝有关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皇帝送给灵儿母亲的定情信物，还是皇后娘娘赐给她的？
看着这把匕首，忽然就有种微尘拂面之感，当年那些被尘封的风花雪月与腥风血雨如同地下深埋的棺椁被打开一般，往事仿佛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些年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吧。
灵儿母亲的眼神，如此的忧郁，却又有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是一种不能斩断的羁绊，宁韶影撇撇嘴：“这天下从来都没有什么聪明的女子，即便是被伤得遍体鳞伤，却依然不忍放手。”
……
才不过几日，宁王府结彩张灯，鞭炮齐鸣。王府的丫头们，就要远赴京都了。
这也是一年一度的大事，送出王府的丫头们无不是貌美如花又辛勤能干，每年总能吸引城中百姓前来围观。这或许是这些丫头们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刻了，此时的她们，仿佛是进京赴任的举子，衣装华丽，各个喜笑颜开。
人群中，总能听见几声教导，“看到没，看看这些姐姐多有出息，你以后也学着点，也给爹娘长长脸。”那些听着父母教诲的小姑娘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中也渐渐埋下了一颗种子。
“你这丫头，进京之后，别忘了给姐姐来封信。”宁韶影拉着灵儿的手，微笑着，隐藏了诸多难过。
灵儿点点头，这小丫头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哗一下流了下来，半分喜悦半分忧：“姐姐，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姐姐相信你。只是……姐姐虽在燕北有些势力，可以帮衬着你。但你远在京都，我也无能为力，你千万要小心谨慎，一旦有人找你麻烦，想方设法也要联系我，姐姐一定救你回来……”宁韶影摸着灵儿的头，也有些哽咽了。
灵儿抱着宁韶影：“姐姐，我母亲她……还会来吗？”
宁韶影沉默了，明明心中所想甚多，却一句都难以开口，思量许久，才缓缓地道：“她舍不得你，怕见到你之后就再也不想让你离开了吧，如此一来，不见也好过见了。”
喧天锣鼓中，街道热闹非凡，一片繁华里，一道修长曼妙身影站在远处楼阁之上，凭栏而立，手扶黛额，柔弱的的仿若下一刻便要从楼上跌落，眉目低垂看向人群中哭泣的灵儿，两道无声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其中不言而喻，尽是辛酸苦楚。
那是她的女儿，她怎会不来？
……
灵儿姑娘——
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却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很快就被喧闹压了下去。灵儿听见这一声却如脱兔般猛地抬头，眼神在人群中焦急地搜索。
灵儿姑娘——
我在这！
又是一声传来。
终于，看清那人。
“任大哥！”灵儿擦擦泪水，跳着，举手挥舞着，奔跑着。
宁韶影没有跟着过去，她知道，静静等待便是最好。
……
灵儿走了。宁韶影不知道任天刀和她离别时说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他们没有拥抱，甚至连手都没牵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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