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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手足之情


暮色降临,出城的道路早已空空荡荡,只有两匹马一前一后驶来。

        师艺臻骑着一驾驽马,无论怎样快马加鞭,都甩不脱身后驭着双脊马的师锐锋。他只得在城门前停下,勒马回首,直视着略带女相的纨绔少年。

        这数日之间,师锐锋一直纠缠不休。没有瞿莲实在身旁,师艺臻才算放开了手脚,在醴泉斋同师锐锋谈了两次,问他有何意图,要他返回中都。师锐锋总是两眼闪烁,打了一肚子的鬼主意,嘴上却一字不漏。

        “别跟着,”师艺臻怫然不悦,“回去。”

        师锐锋堪称柔和地一笑:“大哥,今儿是团圆夜,偌大平安城,只有我们两个至亲兄弟,倘或也不团圆,岂不是太冷落?”

        “我们做了兄弟,都是不得已也不情愿的,不必称至亲。”师艺臻仍旧冷冷。

        “大哥,你就是这样不讲情面,”师锐锋微微含笑,婉转低徊地,“父亲早年就说,你的才学文章,样样都在世人之上,只是性情苛薄,不能宽厚。你说他那时会不会已经想到,有一天他连死不瞑目,都是因为你?”

        街道空寂,一时之间,只有坐骑不安挪动的几声零星蹄音,夹在朔风之间。

        “你没能亲眼看见,父亲咽最后一口气时,还在床前寻你。阿娘无法,只得差人叫了阿姨来,叫父亲看着她,权当慰藉。”

        师艺臻遽然将马鞭一摆,惊得马匹又腾挪数步。

        “如今,我也常在阿姨身旁侍奉,”师锐锋仍旧笑眯眯,“毕竟,自打你离了家,她连个依靠也没了。我这阿姨真是命苦。她一辈子的脸面都在你身上。为父亲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养出你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你却把她原本一点体面也都毁了。你这个做儿子的,真是不明白她的苦楚啊。”

        一席话毕,师艺臻已然沉沉垂首,无言以对。

        师锐锋不由得意地扯了扯缰绳,在马背上一摇一晃,凑近了师艺臻身旁,握起鞭子遮在腮边,轻轻地:“远房里送一个小丫头给了父亲,你把那小丫头的苦楚倒是都明白。怎么到了自己阿娘这里,就这么冷面无情了?”

        师艺臻仍旧沉默着。

        “唉——”师锐锋笑着叹了一声,“父亲当初大概也没想到,他养了这么多孩子,偏生最惊采绝艳的一个,是你。若是他能预料,不如自己迎娶阿姨,也省却了后来的麻烦,更不用生出我这么个废物了。”

        “住口!”师艺臻忍无可忍。

        “大哥又要生我的气?”师锐锋却做出惊讶的模样,刻意嬉笑,“可我哪一句说错了?当年你在父亲身边做事,人人都说你公直良善,是栋梁之才。如今你放弃仕途,就连公直良善也一并抛开不取了吗?”

        “你若能把脊梁骨捋直了做人,就断然不会是个废物!”师艺臻沉声道,“你的父亲虽有一世虚名,于你而言,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你原本没有过错,为什么要为了他的罪责,让自己扭曲至此?”

        师锐锋满面勾画的眉飞色舞霎时黯淡,随即慢慢消失。

        “我是不明白我的母亲,正如我不明白你,”师艺臻调转马头,“公堂上审了千百桩案子,我却审不明身边人的心。”

        暮色之中,城门欲下。

        “不论你为什么来平安,我不会再回中都,更不会再回师家。父亲的所有都是你的,你尽管放心。”师艺臻掷下话头,将缰绳一抖,催马前行。

        “大哥!”师锐锋大喊了一声,却如失魂魄一般,甚至没能追赶上去。

        城门渐渐关闭,方圆之内,也见不到一个行人。

        “父亲他,”师锐锋哆嗦着嘴唇,“大哥,父亲他……”

        他很快抿住嘴唇,下颌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下,扬起鞭子狠狠一抽,策马向城门冲了过去。

        “大哥——”朔风几乎把他的嗓音撕裂,“我从来——从来也不想要父亲的任何东西,从来也不!”

        城门间只余下一道堪容三五人通过的缝隙,师锐锋却在缝隙里看见师艺臻在马背上回首。

        “大哥。”他的声音低了低,像是感到安慰。

        爆竹的动静次第起伏,一点火光擦亮,又点燃了数盏油灯,将客栈的屋子更照得光明几分。

        “大哥,你仍旧是这样,”师锐锋道,“往日你在我家时,我阿娘就常怨怪你费了许多灯火。”说着,他掩口而笑。

        师艺臻并不答言,只是将买来的吃食在桌上调停开,将杯箸搁在师锐锋面前,又替他斟了酒。

        “这明明是下人做的事,”师锐锋又是一笑,“大哥,你都是为谁养出了这样的习惯?”

        酒壶一起一落,师艺臻默默举杯,呷一口酒。

        “你越是不说,我越是明白,”师锐锋也端了酒杯,一口饮毕,只是把玩,“那样的人物,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我看他对大哥那般依赖,料想也不是难事。”他抑制不住似的,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尖细的怪笑,又连忙屏住。

        师艺臻已将酒杯重重一顿。

        “我今日留下,只是想听听,你如今没了父亲,究竟如何打算?”

        “打算?”师锐锋将酒杯轻轻放下,缓缓向后,隐入灯火晦暗处,“我比不得大哥,自幼有神童之名,即得父亲青眼,又跟在父亲身边办差。向来父亲是瞧不上我的,我又能有什么打算?”

        “你不肯要父亲余荫,这已是了不起的打算了。”师艺臻淡淡地。

        师锐锋倏地抬头。

        “我,我……”一时之间,他竟是受宠若惊,说不出囫囵的话,“大哥,我……”

        “这就是你做人的骨气。”师艺臻说着,提起酒壶,又替他斟了满杯。

        师锐锋睁大眼睛,从灯影里浮出,轻柔地将那酒杯握在虎口。

        “往后,你打算做什么来维持生计?”师艺臻问。

        “这……”师锐锋几乎满脸发热,“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几日他也已探知清楚。

        如今的师艺臻,只不过是市井之间一个丹青先生。

        “大哥,你若能回中都,我便在你身边当差,”师锐锋满眼热切,“我从小就敬佩大哥,在大哥身边就觉得心里亮堂堂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写字画画,我都在旁边,还要自己为大哥研墨,不肯让书童动手。为这个,我还常被阿娘训斥。”

        师艺臻目光沉沉,半晌,方道:“你要当差,不如自己考个功名。”

        “不,我不行。”

        “怎么不行?”

        师锐锋又将杯中一饮而尽,悄然无息地将杯顿在桌上。

        “大哥,你以为父亲为何成了那样的人?”烛火摇动,映出他满面怨怼嫌恶,仿若在水波之间扭曲,“都是因为权势。是权势害了父亲,害了瑶琳,也害了我。”他揉着胸口,欲哭欲呕,只觉着喘不过气来,余光却见师艺臻冷冷地坐在对面。

        “难道在那样的权势之中,大哥能保证自己绝不行差踏错?”一丝异常尖锐的愤怒从心底钻出,师锐锋眯起眼睛,语调却柔媚起来,“难道大哥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圣贤?”

        大年初二,平安城落了一场大雪。瞿莲实才在老夫人那里吃午饭,看见漫天雪花就忙忙地跑出来,不顾身后几个丫鬟追着,滚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

        冻得两颊红彤彤的,他突然想起来卜靥,小外甥被养得金贵,怕是还没玩过雪呢。他铺开衣摆,裹了几捧雪,一路拎着衣角,往姊夫院子里去,却恰巧见到卜磐是披了外出的衣裳,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姊夫做什么去?”他问院子里的仆役。

        “爷收了份礼,看了帖子,就叫备礼备车,要往城外去。”有人回道。

        “往城外去?”瞿莲实出了一回神,一松手,将衣摆里的雪一股脑儿都洒在廊下,拔腿往卜磐是书房里跑。不一会儿,他拎着一张纸飞奔出来,在大雪中直追上了卜磐是。

        “姊夫,你替我带给师艺臻。”他兴奋地将那张纸递在卜磐是面前。

        卜磐是接了,却发怔地:“你怎知道我要去见他?”

        瞿莲实无暇顾及,只是着急地指着那张纸:“你告诉师艺臻,叫他这几日别抄经了,替我画一棵彗生树。”

        “……什么树?”卜磐是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纸张,只见上面画着巴掌大的一棵树,笔法稚嫩,线条却洒脱舒展,树上还缀满了灯笼似的果实。

        “这都是会亮的,”瞿莲实指着那果实认真地说明,“你千万记得告诉他。”

        “姊夫记住了。”卜磐是还是一脑袋浆糊,却踏实应承。

        “还有,”瞿莲实有些可怜巴巴地扬起小脸儿,“你也记得告诉他,叫他十五一定来接我,千万别忘了。”

        卜磐是闻言停了脚步,握着他的手肘,郑重地看着。

        “莲实,”他道,“他果真待你好吗?”

        “好呀,当然好,”瞿莲实张大眼睛,仿佛懵懂,“除了姊姊、姊夫,还有老夫人,就是他待我最好了。”

        “你觉得姊姊姊夫待你好?老夫人待你好?”

        “嗯!”瞿莲实很是理所当然地。

        卜磐是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抚在瞿莲实肩头,温厚地道:“姊夫一直以为,你非闹着出家不可,是觉得家里待你不好。”

        雪花静静地落在瞿莲实肩膀,卜磐是轻轻地替他拍了又拍,拂了又拂。

        “——都是家里没有人陪我玩,”瞿莲实赧然似地低了头,声音很细弱,“姊姊同你最要好了,只是同你在一起,也不要我了。”他别扭地晃了晃身子。

        卜磐是也低头往他脸上看,笑着问:“你讨厌姊夫吗?”

        “嗯——不讨厌。”

        “果真不讨厌?”

        瞿莲实犹豫地:“姊夫要是长得再好看一点儿,就好了。”

        卜磐是大笑起来。

        “姊夫是不大好看,幸而师先生要比我好看多了。”

        “我也觉得他好看,”瞿莲实的眼睛亮了,天真地扬起脸,“他长得比别人都好。看到他的样子,我就觉得欢喜。我想要他一直同我在一起,就像姊姊同姊夫一般。”

        他热切地看着卜磐是,想要得到更多的共鸣,却见姊夫的面色凝重了。

        漫天大雪里,卜磐是将小少年往臂弯里拢了拢,像是要暖着他似的。

        “莲实,倘若有一天,他要离开平安,要回中都去,或许再也不回来。你待如何呢?”

        “中都?”小少年不明所以。

        “中都是天下皇城,也是师先生的故土。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他出身非凡,是公卿之后,又曾在大理寺掌平决讼狱,是难得的才俊。虽不知他为何避居平安,可他有如此家世才具,又怎能长久蛰伏于此,做一介布衣?”

        瞿莲实专注地听着,一双眸子清凌凌地闪动,像是在认真忖度。

        “大理寺?”小少年深思熟虑地开了口,“他以前也是个和尚么?”

        虽是正午,巨大的雪云却峭拔地堆积在天际,仿佛峰峦连绵。雪云之下是广袤的田野,在大雪之中只还能看见一点并不清晰的田垄分界。后山被这壮观的天地衬得细微了,如同小小一粒双陆子,随手丢在了棋枰。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一个小学生坐在天王殿里,摇头晃脑地读着先生给的诗,很是刻苦。

        做先生的给小学生拢了个火盆,就自己远远站在殿内一角,细细雕凿一尊木胎罗汉像。

        小学生念着念着,逐渐熟稔,把眼睛从书纸挪开,一面背诵,一面张望,忽地一眼看见七八人从山门殿进来了。为首的人宽面阔口,双目圆凸,相貌特异,却是一副和善面相,小学生依稀记得在后山见过这人几次。其余的人大都是仆役打扮,手里俱捧着大小箱匣。

        “先生,先生,”他忙指着,“有人来了。”

        “嗯。”先生漫不经心地应着,又雕凿两下,才转过身来。

        只见那一群人已轰隆隆地进了天王殿,直至先生跟前来了。小学生竟然有些害怕,连忙往一旁的桌台下躲着,悄悄地往外看。

        “先生,”为首的人温厚地笑着,拱一拱手,“是我向来怠慢了,不知是否该称一声寺正?”

        这样和缓的话音,不知为何,竟令先生脸色一变。

        “有一位师朝散,”那人从怀里取出一份帖子,“在这帖子里说,寺正家世雄厚,才学过人。自寺正数年前离开中都以来,老父老母思念成疾,大理寺虚位以待,都要盼寺正归还。朝散还说,寺正迟迟不归,是因为同内弟相处日久,难舍难离。他念在手足之情,托我设法安慰。”

        先生接了帖子,一眼扫过,用力一合。

        “当年初识,家母以为先生孑然一身,孤苦飘零,还要我多加照拂。”

        “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先生沉沉地,“同老夫人说的话,俱是当时心境。这帖子里写的家世官阶,不论旁人怎样称羡,我俱已灰心。”

        一阵风雪卷入,扑在他的面孔,扑出他一身凛凛的寒气。

        “自古常有名士归隐志,也总有卧龙出山时。”来人轻轻一摆手,身后仆从俱皆上前,将箱匣堆拢起来,随即退了出去。

        “这是我代内弟送来赔罪的,”来人说,“内弟年少顽劣,不通世故,是他令寺正烦难在先。可他与内人也是同胞手足。内弟即便受寺正知己之遇,又怎比得上骨肉之亲?”

        先生轻轻一动,垂下头来,耳廓发红,竟似羞愧。

        “先生,”来人又道,“我卜氏一门虽不光耀,却是人口众多。叔伯兄弟,近亲远房,也难能都调停妥当。家母每常教导,兄弟手足,要齐力一心。内人年少避祸,背井离乡,她自己也是纤纤弱质,却一路替莲实遮挡风霜,亦是手足连心。这些时日,我以为自己对你的为人,是确知的。却不知你的那位兄弟手足,究竟是否与你同心同德?若然,他夸耀你的家世官阶,你自己却只字不提。若不然,他却又似知晓你心中隐秘,还要为你出面。”

        真是稀奇难得,小学生看见他向来光风霁月的先生,竟窘迫得像是背不出书来的小同学。

        “家世官阶,心中隐秘——”先生咬着牙,迟迟吐露,“——都属事实。”

        他抬起灼灼的眼眸,望着来人。

        “虽是事实,我却从未想过要以家世官阶要挟。当初来到平安,我以为只有潦草余生。因为莲实,多了许多喜怒哀乐、始料未及,日子竟比以往快乐得多。能多一日共度,就是一日欢喜。”

        来人顿了顿,又向怀中摸索:“既然如此——”他摸出一张纸,递给先生。

        “这是?”先生微微蹙眉,双手去接。

        “莲实想要这么一棵树,还说上面的果子要会发光的,”来人温厚地笑着,“待到十五,他还等着你接他回后山来,还叫我嘱咐你,千万别忘了。”

        那张纸大约只有手帕那么大,来人离开后,先生捧着它看了许久,又往窗外望了许久,突然起身。他先是翻出大叠的纸,又从厢房里提了竹片和桐油出来,再往灶房里煮起一锅浆糊,将罗汉像搁在了一旁,只顾埋头削出细细的篾条,糊上纸,刷上油,扎起了圆滚滚的小灯笼。

        小学生在旁看着,福至心灵,大声念:“人生似灯化!终当归空无!”

        先生猝不及防:“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搁下手里扎了一半的灯笼,撑了一把伞,把小学生提了起来,送回山下去。

        山下已是雪色茫茫,小学生一脚一个雪坑,走得费力极了,又被先生拦腰抓起来,拎着走。走着走着,小学生听见先生喉头低低,在轻声歌咏。

        “先生,你在唱什么?”小学生很是勤学好问。

        “没有什么。”先生淡淡地敷衍着,只停了片刻,又低低唱起来了。

        “先生,”小学生又问,“你是不是很高兴?你在高兴什么?”

        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地跨过洁白无垠的雪原,仍旧轻轻地哼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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