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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桃花流水


白露打枣,秋分卸梨。

        自从尝了后山的胭脂红杏,瞿莲实就如同发现了宝藏。他时常背着一个小竹筐,漫山遍野地跑,摘回来许多果实,能吃的,不能吃的,都累累地堆起来。师艺臻每天清早来他这里,大都是找不见人的,只能独自动手,先引了泉水进寺内,又开了一条窄渠,通着山涧,在寺外蓄成水潭。

        解决了水源,醴泉寺后院便掘出一畦菜园。师艺臻埋头做了几日活,偶尔一抬眼,看见瞿莲实背着小竹筐回来,就坐在引入的泉水旁,一边洗,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汗流浃背地种菜,好不悠闲自在。

        “枣子很甜,”瞿莲实见他抬头,便托出一颗彤红的鲜枣来,“这个给你吃。”

        师艺臻满手是泥,也不能接,便凑近在他手内咬了一口。

        “甜吗?”瞿莲实问。

        “甜。”师艺臻正说着,只见一只胖虫子从剩下的半颗枣里冒出头来。

        “哎呀。”瞿莲实一阵手忙脚乱,枣子滚进了泥地。

        “你是不是故意的?”师艺臻冷冷地。

        “当然不是!我挑了最红的给你,”瞿莲实辩解着,声音却渐渐弱了,“谁成想,虫子也这么机灵,也会挑最红的吃么。”他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又从竹筐里拿了一只硕大的梨。

        师艺臻以为他是要递给自己,便又凑近。谁知瞿莲实咔哧一口咬了下去,汁水清鲜,小小地溅出几滴,溢出了香气。

        伴随着一串咔哧声,瞿莲实惬意地晃起了小脚丫。

        “喂。”师艺臻忍不住出声。

        “嗯?”瞿莲实扬起脸,两瓣嘴唇湿漉漉地浸着梨子的甜意,不明所以。

        “究竟是你出家,还是我出家?”师艺臻按着火气,“什么事都是我替你做,你就只知道吃。”

        “出家难道是为种菜来的么?”瞿莲实蹙眉望着菜园,“我也一直纳闷,你怎么天天都在种菜呢。”

        “不种菜你吃什么?”师艺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下来,自己种!”

        “等我吃完梨子。”小和尚扭着身子不肯。

        师艺臻抬手捏住他雪白的衣领,把他提了下来,一双干干净净地鞋子落在了泥地上。

        “咦?”瞿莲实有了意外的发现,“好软和。”他用力踩了几下,又举着梨子,咔哧了一口。

        “这是种子,”师艺臻半跪在他面前,取了蔬菜种子,放在他空着的那只手里,“你一个一个丢在这掘开的地方,我再盖上土。”

        “这个好玩儿。”瞿莲实高兴起来,一面播种,一面不住咔哧咔哧,溢出的汁水直往下滴。

        “啧,”师艺臻不得不抬手拂拭,怒道,“滴在我脸上了!”

        小和尚低头看了看,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反而脆生生地笑起来了。

        瞿莲实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吃完了梨子,他就迫不及待地两手抓着泥土玩,又捉弄路过的蚂蚁。蔬菜种子种完了,他还没过瘾。

        天气依旧炎热,这一番劳作,他身上两层薄薄的衫子皆沾湿了,一道汗,一道泥,却还滚在菜园里,一定要把方才吃剩的枣核梨核种进菜圃里去。师艺臻拗他不过,干脆一把将他抱出来,往旁边石阶上一丢:“今儿不种了,瞧你满身都脏了。”

        瞿莲实低头把自己瞧了瞧,转身飞奔出去,留下一串浅浅的泥巴脚印。

        师艺臻自己在泉水旁洗了洗手,抹了抹头颈里的汗,准备下山。临走前,他还担心瞿莲实的午饭,去灶房里看看,却没找见人。

        “假和尚?”他高声问了一句,满院子里也没有人应。

        “瞿莲实?”他只得又往静室里找,也是空空的。

        “莲实法师?法师?”

        院子里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要走了,你这做主人的也不出来送客吗?”

        鸦雀无声。

        师艺臻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后院,从泉水旁的竹筐里拣了一颗梨,掂了掂,心里不由嗔了一句没良心。

        出至山门殿,师艺臻就隐隐听得哗啦啦的水声。

        一步迈出去,就是火热骄阳,他不禁眯起眼睛。

        “喂——”是瞿莲实的声音,清脆欢快。

        师艺臻循声望去,在一堆散乱丢着的衣衫鞋履旁,看见一个水仙似的小美人儿从他亲手开凿的水潭里浮出,白玉似的肌骨沾满水痕,粲然映日,别样生辉。

        “你怎么……”阳光又剧烈地灼烫,师艺臻心底似扬起了鲜红的熔岩,横飞竖溅,痛痒难忍,“这不是让你洗澡的!”

        “这水清凉极了!”瞿莲实悠然自得地往水里一扑,两臂划动着,将水波往自己身前拢。

        “我修水潭是为了明年……”师艺臻还想斥责,可那碧水里扑腾的少年人却笑盈盈地仰头望着他,水滴从那小巧的下颌尖儿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就仿佛都滴在了他心头,让那熔岩渐渐地冷却为沉默的石壁,托载着小少年恣情游戏的碧水。

        “水潭原来这么深,”瞿莲实双手扶着岸边的石块,整个人浸在水里,只露出肩头,“方才我一跳下来,以为能触到潭底的,结果呛了水,差点淹死了。”

        师艺臻俯身把瞿莲实的衣服捡起来,折叠齐整,又往石岸旁坐下。

        “你也下来么?”瞿莲实清凌凌地,“下来吧,很凉快的。”

        水潭映着树影,掬一把,掌心清凉。师艺臻才解了汗湿了衣袍,就见那水潭里的小少年呆在那里,倏忽红了脸。

        “怎么了?”他问。

        小少年垂下头,也不说话,忽地沉进了水里。师艺臻慌忙跳进水潭,拉住他的手腕。那手腕细嫩,用力挣了几下,水面上咕嘟咕嘟一阵泡泡。

        “瞿莲实!”师艺臻不由分说把人抱出了水,果然他是呛着了,吭哧吭哧地往外咳。

        “鼻子好疼。”瞿莲实好容易喘匀了气儿,又娇气地嚷起来。

        “我看看。”师艺臻把人紧紧抱在胸口,替他揉了揉鼻翼。

        瞿莲实眼睫处眨下了水珠,师艺臻也抬手抹去了。

        “哭了吗?”

        “才没有。”

        师艺臻舔了一下自己沾湿的指节,清冷微甜。

        “以后没有旁人在,你不要一个人到水潭里来。”

        “可我经常一个人,”小少年说着,又垂了头,一只小耳朵无意地蹭在他胸口,“山上住着的只有我,没旁人的。”

        “不是你自己说,你的家里不想要许多人吗?”

        “是不想要许多人,可也不能只有我一个。”小少年不自在地扭了头,另一只小耳朵却又蹭了上来。

        “每天清早我都来,每天傍晚你姊姊还要来送吃的。这还不够吗?”

        “那我也常常是一个人呀。”

        师艺臻不说话了。

        “晚上你来陪我下棋么?”瞿莲实说,“就像往常一样。”

        师艺臻仍是沉默。

        “好久都没有人陪我下棋了。”小少年像是很低落。

        “你如今住在这里,路太远,”师艺臻道,“我还有市集里的铺子要开,一天往返一趟,已经很吃力了。”

        “那我给你钱,你别去铺子里了,”瞿莲实仰起脸,“你晚上陪我下棋,白天种完了菜,我雇你……雇你替我抄佛经。我钱很多的。”

        师艺臻静了半晌,抬起指节,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法师,请你说给我听听。你每日里不拜佛,不诵经,还雇俗人给你抄佛经。你究竟是什么和尚?”

        落日时分,师艺臻提前关了铺子,借了一匹马,一路疾驰出城,来到后山脚下。

        天边还有一线余晖,桃花色的暮云叠起数朵,苍蓝的天空笼着淡淡秋气。

        在附近的庄户家里栓了马,他穿过层层密林,来到醴泉寺前,却见瞿莲实坐在山门殿外,抱着他的小竹筐,旁边围了五六个孩子,手里都拿着各色的果子,叽叽喳喳。

        只听一个小孩子问:“你到底是什么妖精?”

        “我不是妖精,”瞿莲实双手合十,“我是莲实法师。”

        “法师又是什么妖精?”

        小孩子们小声地议论起来。

        “我不是妖精!”瞿莲实蹙起眉头。

        “骗人,”小孩子们纷纷摇头,“妖精才长你这般模样。”

        瞿莲实勃然大怒:“我这般模样怎么了?”

        小孩子们一阵瑟缩,随即作鸟兽散,留下瞿莲实在那里徒劳地呼唤:“回来!你们都回来!”

        师艺臻不觉笑出了声。

        “笑什么?”瞿莲实气得哇哇叫,“你来做什么?你就只是笑话我!”小和尚忿忿地起身,拖着小竹筐跨过门槛,又用力把寺门关住。

        师艺臻登时笑不出来了。

        真是个没良心的,让他费了这么大力气赶来,吃了个闭门羹。

        天边桃花色的云朵旁泛出了淡淡的烟紫色。师艺臻在门外踱了几步,禁不住看着树荫下的小石潭出神,仿佛那里还有一个莹白的影子,随时要从水中浮出来。那小小的影子张着琥珀似的眼眸,裸露着细柳似的腰肢,从头顶到趾尖,都映着山林水泽的碧色,正像一只淘气的水妖。

        暮色渐浓,山门殿的粉墙都染着了霭蓝。师艺臻回过身来,叩响了寺门,开始低声下气。

        “莲实法师,找你下棋,替你写经,不用钱的,你还不开门吗?”

        门内轻微窸窣,却没有回应。

        “我没有笑你,”师艺臻又连叩数声,“我是笑小孩子见识浅,他们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人,才以为你是野话里说的那等勾魂摄魄的妖精。”

        “我才不信你,”瞿莲实气呼呼地出声,“妖精明明都是奇形怪状,哪里有好看的妖精?”

        “怎么没有?”师艺臻煞有介事,“妖精会化形,就算本来生得奇形怪状,也要变成个美人的皮相。倘若这山里有山精,天晚了要出来勾魂,就得先变化一番。说不准,山精就在你旁边藏着,瞅准了你一个人,没防备的时候,把你吃了,变成你的模样……”

        寺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扑出一个莹白的影子来,一身素色长袍严丝合缝,至清无垢,衣摆却张皇地飞起,一步登在门槛上。师艺臻慌忙伸手去接,瞿莲实奋力一跳,搂住了他的颈子,两腿也勾在他腰间,紧紧地缠着。

        “你还当真了?”师艺臻轻轻地把人兜住了,“我是逗你的。世上未必有妖精,妖精也未必吃人。”

        瞿莲实一副身子单薄极了,抱在怀里,几乎就听见他心口噔噔地跳。

        “要是世上真的没有妖精,怎么人人都知道妖精?要是妖精不吃人,怎么人人都知道妖精是吃人的呢?”小少年吓得连话音都是软绵绵的。

        倏地,他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一手仍旧勾着人,一手往师艺臻面颊揪了一把。

        “嘶——”师艺臻吃痛,“你做什么?”

        “你会不会也是妖精变成的?”瞿莲实疑神疑鬼。

        “我若是呢?”师艺臻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待怎么办?”

        瞿莲实露出一点小舌头尖儿,呆呆了半晌,才闷闷地:“那你就一口吞了我,别咬我,别嚼我,我怕疼。”

        师艺臻心头温软,搂着他在门槛坐下,却仍是冷笑:“那可由不得你,妖精要怎么吃你,难道由得你做主?你吃的金栗子,都是鱼子一颗一颗碾成泥炸出来的。你吃的金银卷,都是把螃蟹一寸一寸拆碎了,才取出蟹黄蟹肉来的。这就好比把你滚在石磨下轧成泥,再放进热油里炸,或是把你的骨头敲碎了掀开,舀出脑子和骨髓来。就是阿鼻地狱里的折磨也不及此,可妖精要这样,你这砧板上的鱼肉,又能如何?”

        瞿莲实被这残忍的描述吓呆了,瞪大眼睛看着人。

        师艺臻垂着眼眸,故意只是冷冷地,却见瞿莲实耸了耸鼻尖儿,一张小脸蓦地皱团了,猝不及防就开始放声大哭,登时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鲜艳艳的小嘴张开了,在小舌头以外,还露出了柔嫩的口腔。清凌凌的眼睛却闭紧了,滚热的泪源源不绝地渗出来,把长睫毛沾湿了,结出小小的一绺一绺。

        师艺臻顿时慌了手脚。

        “别哭,别哭,”他忙把人抱住了拍抚,“都是我逗你的,你别当真。”

        小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全身都在用力,背脊绷弯了,声调也拔高了,一嗓子接着一嗓子,脆生生地哭出来,小身子都跟着发颤。

        这光景太可怜了。师艺臻只是听着,都觉得嗓子发疼,只是看着,都觉得心头揪痛。他无措地一会儿顺顺小少年单薄的背脊,一会儿摸摸小少年细巧的喉结,又不住地替小少年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可那泪水长流不止,大颗大颗地,不住落在他指间。

        鬼使神差一般,师艺臻低头舔过自己的指节,是温热的一点咸。

        这真是不可理喻。

        师艺臻发觉自己体内或许真的藏着一只凶恶的妖物,直想把怀里的小和尚一口吞了。

        也真是不可思议。

        小和尚哭得那样龇牙咧嘴,却还像是一个山林水泽里化出的精灵,小小一团,人畜无害。

        可是师艺臻明白自己还是被他勾去了魂。

        这事匪夷所思,令人愧悔无地,却是千真万确。

        一夜无风,漫天乌云在日出时消散,阳光澄澈地洒在静室。

        瞿莲实一张小脸睡得桃花似的,眼皮肿得粉融融的,从一枕光辉中醒来。他懵懵地揉了揉肿眼睛,只觉得自己睡得很暖,身上裹着柔软的褥子,还盖了一幅宽大的衣袖。低头瞧一眼,抬头瞧一眼,原来师艺臻还在,是把他抱在怀里睡着的。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瞿莲实只得用手肘费力地撑着,从那人臂弯里咕涌咕涌地爬出来。

        赤着一双脚丫,瞿莲实跳下床,趿着鞋,去抱了一摞经卷,端正地往茶几旁一坐,一卷一卷地翻开。

        及至师艺臻也醒了,看见怀里空空,先是一惊。坐起来一看,见小和尚正认真读经,又不由笑了。他起身先自洗漱了,往茶炉前烹茶时,才瞧见小和尚没洗脸,脸上还有昨晚睡着后干了的泪痕。

        打了水,湿了巾帕,他捏着小和尚的后脖颈,要替小和尚把脸擦了。小和尚只是不住地躲。

        “我做早课,读经呢,”小和尚一本正经,“我要做个好和尚。”

        “好,你只管做你的好和尚。”师艺臻只管横七竖八一顿抹,把小和尚抹干净了。

        茶几上还摆着没打开的食盒,想必是昨儿瞿元初送来的。瞿莲实却哭得太狠,连晚饭也没吃,就累得抽噎着睡着了。

        揭开一看,里面是绣丸肉汤,橙齑蒸蟹,蜂蜜烤饼,松醪米酒。他都拿去灶房里重新热了,再端回小和尚面前。小和尚咽了咽口水,怯怯地看了着肉丸和蒸蟹,只拿了一张烤饼,垂着小脑袋慢慢地嚼。

        师艺臻舀了肉丸汤往他面前送,他却如避蛇蝎一样往后躲。

        “我不吃!”他不知怎的又含泪了,“我是个和尚,不能杀生的。”

        “你没有杀生。它们已经是盘中餐了,这与你都无关。”师艺臻耐心地追着哄。

        “我不吃,”小和尚用袖口抹了一把眼睛,坚决地推开他,“我要守十善业,永离杀生!”

        “做和尚很好,佛经里的话都说得很对,”瞿莲实低头看着面前的佛经,天真烂漫地,却又斩钉截铁地,“我要做个好和尚。”

        “好,”师艺臻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放下汤碗,“好。”

        瞿莲实捧着烤饼,神情很专注地一口一口往下咬。简直是咬出了一念净信,咬出了信心不逆。

        想起他昨晚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模样,师艺臻心头竟酥麻麻的,像是浸润了温热微咸的泪。

        ——原来小少年那般凄恸,并不是惊怖恐惧,而是于众生起大慈心。

        “莲实法师。”

        师艺臻含笑唤了一声,由衷生出一股柔情,瞬息如清泉漫涌,将一身腔窍悉数溢满。

        “你已是个好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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