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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半路出家


平安城西北向是连绵的良田,居住着庄户人家。田亩延伸十余里,当中还有一座高百余丈的小山。这些良田多为平安城里高门显户的产业,故而这座小山也如自家院子里的山石,只有个潦草的名字,唤做后山。

        相传五百年前曾有一位名僧在后山修行,如今在靠近山顶的地方还有一座朽坏的古寺,却已不知是何时的遗迹了。这间古寺常年无人,已成野庙,却又是名僧行迹,也未拆除。靠近古寺五十步,就是寒气森森,阴色沉沉,附近的庄户捡柴打猎偶尔经过,也不大愿意逗留。

        夏至时分,天最长的时候,瞿莲实背着一杆扫帚爬上来,自己将古寺里的枯枝败叶、淤泥积尘、朽木灰粉一一扫去了。

        虽然严重朽坏,古寺的轮廓却仍清晰,有两进院子,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三重结构。山门殿到天王殿两侧连着回廊,都是狭窄的厢房。唯有大雄宝殿两侧宽阔,有两间单座的静室。

        瞿莲实早出晚归地清扫了三五天,方大致干净了,扶着扫帚擦汗时,就见有人探头探脑地进了山门殿。四目一对,那人又慌慌张张地跑了。

        待他要下山时,又见门外有几个人围着,也不说话,莫名其妙地,都盯着他看。

        下至半山腰,见几个小孩叽叽咯咯、蹦蹦跳跳地上来,抬眼看见他,便一齐呆住,鸦雀无声。他仍旧往前走,那几个小孩竟都跟了上来,在他旁边碍手碍脚地。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小公子站住了,蹙起眉头。

        几个小孩挤成一团,跌跌撞撞地,也站住了,听见问话,并不回答。

        瞿莲实抬脚又要走,没走出几步,就听背后的小孩嘁嘁擦擦地议论。

        “真的有神仙!”

        “哪有扛着扫帚的神仙,他一定是妖精。”

        “他许是专管扫地的神仙呢。”

        “就是,妖精怎么进得了庙里?”

        “那野庙瘆人得慌,早就可以做妖精的窝了。”

        小公子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将扫帚一甩,回身哇哇叫:“我若是妖精,现在就把你们吃了!”

        “他说他是妖精!”

        不知哪个孩子惊呼一声,只见他们慌慌张张,沿着山路沓沓地跑了。

        “回来!”小公子气呼呼地,“我是个和尚,和尚!”

        他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却只有树丛里的鸟雀啾啾喳喳地回应了。

        山上古寺很快就有规模地修缮起来。卜磐是冒着满头热汗,跑来看过几次。师艺臻往往都在,监督工匠、指挥修缮的事,他竟也精通。空闲时,他还拿着墨线横锯,教瞿莲实做木工。

        那把锯子拿在瞿莲实手里,卜磐是有一万个不放心。师艺臻却只说“容易”,手把手教了几下,就放着小公子自己“哎嘿哎嘿”地锯木头,同卜磐是向一旁阴凉处说话。

        “这……这……”卜磐是还在担忧小公子单薄,“这行得通吗?”

        “没别的法子了,”师艺臻淡淡地,“越是劝,他越是铁了心要做和尚。不如让他吃吃这苦头,或许还能明白过来。”

        “可这样的粗活,他怎么能做?”卜磐是说着,也不禁打量了师艺臻一番,“先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做这样的活?”

        “小时候,看别人做过,”师艺臻顿了顿,“教谕放心,这都是很容易的事。”

        只听那边“咔哒”一声,小公子眉开眼笑地叫起来:“锯开了!这个好玩儿!”说着,只抹了一把汗,就又热火朝天地锯另一段。

        “糟了糟了,”卜磐是叹道,“你瞧,他还玩得高兴了。先生,内弟是小孩子脾气,不管什么事,都是玩。玩得高兴了,就丢不开了。他若是觉得锯木头好玩,家里以后恐怕要开木料铺子。他若是觉得做和尚好玩,我们这出戏,就不知要唱到猴年马月了。”

        “我倒是没见过觉得做和尚好玩的人。”师艺臻却是笑了。

        “罢了,”卜磐是也只有苦笑,“要不是他忽然起了兴头要做和尚,也许现在还在赌档里厮混。这许是一件好事,就权当是放他出来舒展筋骨。修缮佛寺,也算是做功德一件。”

        约莫两个月后,山门殿和大雄宝殿的房屋修缮完毕,当中天王殿和回廊还是乱哄哄的,佛像也未塑,瞿莲实就迫不及待地要搬进去,又要落发。

        老夫人心里万般舍不得,抚着他那一头黑鬒鬒的头发,几乎落下泪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头上刮得只余一层淡青的发茬。

        刮到一半,小公子自己也有些手颤,却还是一刀一刀地刮完了,有些可怜地拧着眉往镜子里细细看。

        镜子里的人更见几分单薄,却也越发显出眉目如画,轮廓简净,仍旧鲜妍可爱。小公子笑出一个小巧的下颌尖儿,也不知道老夫人还满心难受着,自己高高兴兴地往寺里去了。

        到了那里,却见师艺臻正伏身描着匾额。瞿莲实凑上去瞧,只见写了“醴泉寺”三个字。

        “怎么有些眼熟?”瞿莲实问。

        “这后山有清泉,寺内有青桐绿竹,我想这个名字恰当。”师艺臻又描了几笔,抬起头来瞧见他,竟是一怔。

        “怎么?”瞿莲实忐忑起来。

        “没有怎么。”师艺臻随口应着,却丢下了笔,起身看着他。

        天空一碧如洗,晨曦初浓,灿烂地落在寺门前。瞿莲实一身素色,笼在淡金的光雾之中,衣袖临风,飘飘邈邈,恍若谪居人间的小仙子。

        小仙子却大大咧咧地把袖子一挽:“还有木头要锯吗?”

        “没有,”师艺臻慌忙把人拉住,“你就在这里,把这副匾描完吧。”他捡起笔,递在瞿莲实手里,又握着他的手,带他多描了几笔。

        “这个容易,”瞿莲实用手肘推开他,“不用教我也会。”

        师艺臻只得松开手,觉着怀里的人轻柔得异常,像是抱了一汪融化的春雪,又像是抱了一束圆月的光辉。他一面往寺内去,要把那剩余的木料都锯好,一面却恋恋地,不住回头看那低头描字的人。

        瞿小公子向来都是好看的。师艺臻是画画的人,他早就知道,无论怎么折腾,瞿小公子都还会是好看的。然而他从没想到,瞿莲实竟真的有削发的决心,更没想到,削发的瞿莲实竟比蓄发时更为出挑,竟至于超尘脱俗。

        在木材堆前拿起锯子,他也要抬头看一眼山门殿外的瞿莲实。用脚踩住木料,再看一眼。锯子对准墨线,再看一眼。

        阳光落在他背脊上,像是温热地划开了他的骨肉,要融入他灼烫的心脏。那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剧烈,像是挣扎一般地,往他胸腔深处沉坠。

        到了午饭时分,灶房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瞿莲实兴致勃勃地烧了一锅野菜,都是刺扎的清苦气,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开了,仍旧跑去工匠身旁,新奇地瞧着,不时出手帮个倒忙。才过未时,他就饿得头昏眼花,可偌大院子里只有那一锅令人难以下咽的菜汤。

        他在灶房绕了两圈,还是走出来,坐在回廊下,满脑子里都是老夫人小厨房里常做的吃食。眼下已是夏末,往年每到此时,小厨房里就养起螃蟹来了。用蟹黄和蟹腿肉做的金银卷,是府里人人爱吃的。有时候小厨房里才做出来,老夫人就叫人偷偷地把他带进去,让他先吃个尽兴,再拿出来给众人分食。

        瞿莲实心头黯淡,头一回后悔起出家的事。

        天底下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他都没尝尽,没吃够,就要做和尚了。

        一时间,悲从中来。他捂着空空的肚子,呜呜咽咽地哭了。

        “假和尚。”

        有人带着笑意揶揄。

        瞿莲实抹着眼泪抬起头来,见师艺臻拢着双手走近了,衣衫皆是汗湿痕迹,热腾腾地显出蓬勃,向他面前一捧,露出掌心兜着的几颗胭脂红杏。

        “才摘的,泉水洗干净了,吃吧。”

        肠胃里咕噜噜地一声,瞿莲实拣了一颗又红又大的杏子,已是熟得软了,啊呜一口咬下去,清新绵甜,还带着泉水的冷意。

        “别人出家都是四大皆空,”师艺臻的话音也冷冷的,“你是四袋皆空——知道是哪四袋吗?”

        瞿莲实顾不上搭腔,又拣了一个杏子,使劲儿往嘴里塞。

        “脑袋空空,胃袋空空,饭袋空空,钱袋空空。”师艺臻照旧嘲笑。

        “我有钱。”瞿莲实反驳了一句,并且迫不及待地要证明。

        他舔了舔手指上甘香的杏子汁,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

        师艺臻一时怔住了,随即啼笑皆非:“你住在这荒山野岭,还要什么钱袋子?”

        “听响儿。”瞿莲实将钱袋晃了晃,搁在膝盖上,打开来,里面都是碎金子。他一边吃着杏子,一边抓了碎金子来玩,捏一捏,揉一揉,再让它们叮叮噌噌地落回钱袋里,就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连吃了五六个杏子,他再往师艺臻掌心伸手,只摸到粗糙掌纹——杏子没了。

        腹内仍旧饥肠辘辘,瞿莲实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说出了心声:“我想吃肉。”

        牛羊猪,鱼虾蟹,什么都行。

        就是得吃肉。

        薄暮中,平安城的市集仍是热闹时节。瞿莲实戴着一顶小斗笠跟在师艺臻身后,手里捧着一张烤得酥脆焦黄的饼。一口咬开饼皮,里面是满满的羊肉馅儿,拌着浓郁的椒豉酥油,诱人极了。

        瞿莲实若有所思地嚼着浸了肉汁的饼皮,突然驻足不前了。

        师艺臻走出了几尺远,才发现人不在身边,连忙找回去,屈起指节在小斗笠上敲了一下:“怎么不跟着?”

        小斗笠扬了起来,瞿莲实绷着一张脸,肃然地问:“吃了这个饼,我还能做和尚吗?”

        “不能。”师艺臻干脆利落。

        小斗笠低了下去,半晌不动了。

        师艺臻挑起小斗笠来,就瞧见瞿莲实盯着手里的饼,蹙着眉,张着嘴,甚至纠结出了几分好笑的狰狞。

        “就这么想做和尚吗?”师艺臻无可奈何,总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卜氏母子的不易。

        瞿莲实仍旧眼巴巴地盯着饼,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

        “做和尚好。”

        “哪里好了?”

        “山上的风景好,高高的,正凉爽。庙里的地方宽敞,也没人管着我。还能锯木头,还有红杏子,都很好。”

        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师艺臻一阵头疼,正要刺他两句,却听他又开口了。

        “老夫人和姊夫对姊姊很好,对我也很好。他们对姊姊好是应当的,对我好却太过了。就是他们自己的子侄兄弟,也要有话说的。我不想他们因为对我好,倒让别人对他们不好。我也不想因为别人对我不好,他们要对别人不好。他们都是好人,就该顺顺当当地做好人。”

        小斗笠又扬了起来。

        “姊夫的家是个很好的家,可那不是我的家。我早就知道,我的家在高高的山上,没有很多人,却有很多树,还有很多小鸟。月亮最先照在我窗子上,雨雪最先落在我的屋檐上,起风的时候,我也总是最先知道。我的家就是这样。”

        明明身处车水马龙之中,师艺臻却觉得周身像是突然起了一叶山林深处的风,微微一寒,心境之间也泛起了波澜。他放下了小斗笠,托着瞿莲实的手,把肉饼送到了那张鲜艳的小嘴边。

        “吃吧。”

        “可是做和尚……”

        “吃肉也能做和尚。我替你想法子,让你安心做个正经和尚。”

        “真的?”瞿莲实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再等一句确定的回答,就啊呜一口咬了满嘴油香。

        醴泉寺全部修缮完毕后,师艺臻一连消失了十余日,回来时风尘仆仆。

        瞿莲实已在大雄宝殿旁的一间静室里住了下来。瞿元初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场“出家”已经不再是过家家,亲自来替弟弟收拾了一番,添置了许多日常用度所需的物品。

        静室里摆上了精巧的茶炉茶几,瞿莲实才学会自己烹茶,喜孜孜地摆弄起来,盛情地搁了许多茶叶,煮出酽酽一壶,蒸得自己一脸水汽。

        师艺臻静静地看他忙了一阵,直至茶杯斟满,才递上薄薄一张纸。

        “这是什么?”瞿莲实接在手里。

        “度牒。”

        “度牒又是什么?”

        “是你做和尚的凭证。”

        瞿莲实十分惊奇:“做和尚还要凭证?”

        师艺臻冷笑:“你连这也不知道,就敢做和尚?律例中写得明明白白,没有度牒,私自簪剃的,都是要问罪的。”

        “律例?那不是俗人弄出来的玩意儿么?”瞿莲实将度牒上的文字粗略扫了一遍,嘴角不屑地一撇,“哼,我一心向佛,还用得着俗人来管我?”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是小心翼翼地,将度牒揣在怀里。

        “我再问你,你这醴泉寺系属何宗?”

        “什么系属何宗?”瞿莲实不放心似地将衣襟拍了拍,“这醴泉寺是我重建的,当然我是开山宗师。”

        “口气倒是不小,”师艺臻仍带着嘲弄神色,“以后若是有人再这样问你,你就说是净土宗。”

        “净土宗?”

        师艺臻一面用手指蘸了茶水,将三个字写在桌上,一面挖苦着:“连这也不知道,还敢称宗师?幸亏你有一袋傍身钱,又有好姊姊、好姊夫,不用等香火供应。否则,你就是出去坑蒙拐骗,都没有两句像样的说辞。”

        “出家人怎么能坑蒙拐骗!”瞿莲实一本正经地,对着桌上的水迹瞧了半天,倏忽扬起面孔,一笑秾艳,“我喜欢‘净土’这两个字。”

        夕阳从窗格间照进来,给他耳畔腮旁还带着稚气的小茸毛添上了浓郁的赤金色。师艺臻的目光逐渐深沉,把讽刺的话一概收了,只说:“你喜欢就好。”

        “净土宗,就是我得把人间造成净土吗?”瞿莲实热切地问。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师艺臻才上心头的一点绮靡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一肚子不可思议与无可奈何,简直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净土宗就是要借助弥陀的念力前往净土,红尘里怎么造得出净土?”

        “红尘里怎么就造不出净土?”瞿莲实还在争辩。

        “红尘里就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

        “不对,”瞿莲实伸出细白手指,往蒲团旁的地面一点,“我这里就很干净。”

        “再干净也是尘埃满地,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尘埃怎么了?尘埃又不坏,尘埃不也是土么?”瞿莲实道,“我这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土,还不能叫做净土么?”

        “别的都不会,就是挺会瞎胡说,”师艺臻轻轻叹气,“此时就算了,到了别人面前再这么说,你这假和尚就露馅了。”

        “我才不是假和尚,我是个正经和尚,还有度牒的。”瞿莲实摇头晃脑。

        “度牒是我替你买来的!”师艺臻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只是为免麻烦,权宜之计。你依旧是个假和尚。”

        瞿莲实全然不理会,笑晏晏地合起手:“从今儿起,我就是莲实法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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