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佛子
从云梦四泽回了白龙潭后，我将彭泽生长的灵果拿给神曲，还有一大袋子福糖。神曲尝了尝，表示，味道很熟悉，但是想不起甚么时候吃过。我问神曲，他可是去过青龙部的云梦四泽，神曲说没有。
云梦四泽的春日比京中早，如今的京都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今年年末，圣人本着与民同乐的原则，令各地家中有六旬以上的老人之家，可去当地有司领取过冬的炭火和钱粮，一时间京都人头攒动，四处都在为圣人这位明君歌功颂德。
今年冬日神曲要冬眠养神，我在清嘉院住下，夜里听得簌簌雪声，压弯了园中的竹子。早起的时候，裴夫人收集了竹上清雪，瓮在罐子里，打算留给裴大人泡茶喝。裴夫人的长子裴睢的妻子齐氏生了次子，从冀州处寄来了封书信。院里四处都是雪，丫鬟们穿着厚厚的冬服，拿了扫帚把雪堆起来，再一并铲走。我拿了画板，对着院中满天的飞雪作画，却总也画不好，只好又把画板收起来。
临近年关，正是人间一家团聚之时，封羽却被派出去出差。这次是国朝西境，碎叶城。我深以为国师这个官职真是难做，上次是玉州百越之地，国朝的最南边，这次是西境碎叶城，国朝的最西边。
熹和二十年冬，十二月初八雪夜，封羽还没顾得上在府里吃完一碗腊八粥，就被圣人一道旨意打去了边境。
碎叶城与大宛古国接壤，出了碎叶城便是大宛境内了，地处大周、大宛、月氏三国交界处，地理位置极为险要。
裴夫人给了我一个食盒，里面装的是今日府里做的腊八粥，让我带着路上吃。连璧接我上了车后，我便拿出盒子里的腊八粥，给封羽和连璧无涯一人盛了一碗。
“这次又是为何事？可是边境有妖邪作祟？”
“不是。是政事。月氏集结了军队，可能有异动。国朝在碎叶城的探子一向不得力，只好直接从朝中派近臣去看。若是直接派遣将军和军队去，用意未免也太明显了，可若是派文臣去，圣人又担心一朝不慎，人给月氏他们扣下了。派我去，就不会有以上两种担忧。”
“那你这次去，是为了探查敌情吗？”
“嗯。反正这次碎叶城之行，地方还算不错，不会太无趣。”
封羽此言不虚，国朝的富贵闲人们都说，碎叶城永远都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完的歌舞，数不尽的美人，是大周关外第一美好的去处。
到了碎叶城，入城时的关隘检查，也比往常去的青州、楚州、濁州要仔细数十倍，查岗的兵士就差把车架给拆开看了。
入城后，封羽并未像往常一样入住官驿，而是选了碎叶城最大的一家客栈。
“两间上房，要连着的。”
进了房间后，封羽便将柜子里的被子拿出来两床，放到卧房外面的矮塌上，道：“青鸾，客栈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比官驿更好打探消息。这几日我会睡在此处，晚上若有事，你喊我一声便是。连璧无涯就在隔壁，我若不在，你喊他们。”
“哦，好。”我连连点头。
第二日下楼后，我看见一楼中心的圆台上，有个绝美的异域舞姬在跳着拓枝舞。这舞我在广陵的花船上见人跳过，但今日一见，才知原来舞也是分高下好坏的。眼前的舞姬身姿丰润，腰肢却柔若无骨，腰上金片顺着旋转的弧度转着圈，一时间我竟觉得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更耀眼。连璧寻了张桌子，店家摆上了今日的早饭：两大盘馕、一盒奶酥、一扇烤羊肉馅饼和两壶大宛红酿的酒。
高鼻梁蓝眼睛的店家还很贴心地说，如果喝不惯大宛红的酒，他们家还有中原的茶。
用早饭时，我见得有一群军士打扮的人进了这间客栈。他们无一不佩戴着西域产的弯刀，说着一口流利的异域语言。
连璧悄声道：“主上，九娘子，是月氏语。”
封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几个军士却是看见了封羽和连璧身上的道袍，带了几分嬉色，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
连璧变了脸色。
封羽放下手中的银酒樽，问连璧：“连璧，他们在说甚么？”
连璧忍了又忍，才道：“主上，他们说，‘哪里来的中原骗子，也敢来我们佛子的地方招摇撞骗来了，月氏不比大周，月氏人只认佛子，不认天师’。”
“那你告诉他们，他们的佛子，有他们这样四处树敌、给他丢人的信徒，是他们佛子的不幸。”
封羽照常吃饭，还夹了一块奶酥到我碗里。
连璧如实转告后，那几个军士都变了神色，有两个登时便要拔刀。
却见无涯的长剑比他们二人的更快，顷刻间已经抵在为首的那军士颈间，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蓝眼睛的店家见了这副阵势，一时也不敢上前劝架。
“诶呀呀，这是怎么了？阿弥陀佛，今日出门便见血光，定然是小僧功德不圆满，惹得我佛迁怒。”门口走进一个身穿黄袍袈裟的僧人，那件袈裟流光溢彩，一看便知造价不菲。这僧人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右手还挂着一串七宝念珠。
他说的，是中原话。
这僧人神色里无勘破世俗红尘的悲悯，而是有一种似乎很乐意沉溺于世俗红尘的快意，与我在京都白马寺见过的僧人都不一样。
我听得那几个没被无涯的长剑抵着脖子的月氏人都冲上去喊了声甚么，连璧说，他们喊得是，佛子。
不仅如此，这间客栈里一楼用饭的，二楼三楼住店的月氏人，听了这句喊声，都下来簇拥到了这佛子身边，双手合十开始默念，有更虔诚的，开始对着佛子下跪甚至磕头。
“封羽，这个佛子的阵仗，比你们封家的，可大多了。”我由衷感叹道，京都封家的国师出行也不用路人下跪磕头哇。
封羽让无涯收了剑，那佛子穿过拜他的众人，走到我们这张桌子面前。
“好美的姑娘。今日能在此地遇上姑娘，是小僧的缘法。”佛子面带笑容地走到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封羽脸色不善，连璧怒目而视，我亦觉得不舒服。我在白马寺见到的各位大师和小和尚，每一个都是潜心修佛的诚心人，莫说是避讳我这样足岁出嫁的姑娘，哪怕是八岁的女童、出嫁的妇人、上了年纪的老妪，都不曾见白马寺众僧忘了世俗之分，有半分亲近之语。
“佛子说笑了，佛子是佛祖座下中人，小女与佛子，自当是无缘。”我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和店家一样的蓝色。
“道以冲和为德，以不和相克。是以天地合和，万物萌生，华英熟成。国家合和，天下太平，万姓安宁。室家合和，父慈子孝，天垂福庆。佛子以为呢？”封羽道。
“少国师说的是，都是小僧修为不足，今日唐突了少国师和这位姑娘，小僧这就告辞。”佛子双手合十，离开了客栈。
佛子离开时，这些信徒也跟着他出了门。
“连璧，无涯。”封羽沉声道，“这几天你们去调查一下这位佛子的来历，换身常服乔装一番再去。”
“是。”
“封羽，那我们该做些什么？”我问道。
“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做？”
“嗯，那位佛子已经知道大周派了少国师来边境之上，说明此行已经不是秘密，不是月氏探子从京都传的消息，就是大周内部有内奸。我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无涯和连璧乔装打扮一下，目标能小些。”
晚间，连璧和无涯出了客栈，碎叶城因是西境边城，夜晚来的格外晚，中原此刻应该是夜幕降临，满城灯火了，碎叶城还只是略有几盏小灯，天也透着些微亮。
好浓郁的香气。
我看得街角处有个炉子，炉子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几个圆滚滚的芋头，旁边是位穿着干净的老婆婆，老妪头上裹着一方头巾，发丝银白，正专注地给芋头翻着面儿。
我拉了拉封羽的衣袖：“封羽，我想吃那个。”
然而。
封羽的钱袋是在连璧那里的，而我平常出门不带钱袋。
看着面前紫白色的芋头，我摸了摸自己满头的金玉发钗，看向摊主，道：“婆婆，我今日没带银钱，我扯一只钗下来换些可好？”
反正头上还有许多只，少一只两只的也没甚么关系。
谁料我刚摘下一只珍珠边钗，那珍珠尚且在空中晃动，老妪便连连后退，道：“小娘子莫要消遣老婆子，您这样的贵人有这样的好物什自然省的，可小人若得了这般的物件，便只能去当铺换些银钱，免不得要被好生盘问一番。老婆子虽问心无愧，可却不想平白无故受人白眼，以为老婆子是偷来、抢来、骗来的好东西。”
我有些奇怪，问道：“婆婆，我不明白。京都中也常有人出门忘带钱袋，用随身佩戴的宝剑、手腕上的金镯，甚至是圣人恩赐的金龟抵账的，为何这碎叶城不成？”
老妪笑道：“小娘子原是京都来的贵人，那便不奇怪了。小娘子有所不知，碎叶城是边城，规矩律法都严格许多，早年盗贼众多，后来城中的知府和统领便下了严令，这才稳定下来，咱们这些小民也能有口安稳饭吃。这不，我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也娶了妻，家里日子还算好过，地里有我那老头子看着呢，我就出来摆个小摊，早年在田间劳作惯了，闲不住。”
看来碎叶城官员的官声倒是很好。
老婆婆抬起手中的铁铲，轻轻拨弄了一个熟了的芋头，那只芋头生的精致小巧，挺着圆润的肚皮在炉边打着转儿。
“小娘子，我瞧着你面善，不如这样吧，这个芋头送与你吃，你若是明日还来，付上铜钱也行，若是明日不来，也无妨。”
我摇摇头：“这不成，婆婆为了不受人怀疑，宁愿不要珍珠玉钗，是有风骨之人，我又怎能无功而受禄呢？”
如此，我便拉着封羽走了。
我想了想，这街上有许多卖艺之人，喷火者有，踩高跷杂耍者有，舞剑弄刀者有，既然封羽的字写的甚好，不如以字换钱好了。
封羽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只问：“写甚么？”
“封羽，你会写春联么？”眼下已近年关，春联应当最是好卖的了，乡里多半有以此谋生的寒门秀才，但城中人多半还是会出门去铺子街巷买上几幅春联的。
封羽眸子动了动：“会。”
“顺便画几道道符？买一副春联送一张辟邪符？”
我觉得我很是暴殄天物，国朝未来的国师所画的符，除却皇宫之中，怕是千金难求。哪怕世家得了两张，也会恭恭敬敬地供在正堂之中才是。如今却是混迹于这市井之中，成了一副春联的赠品。
我本以为封羽会拒绝，不想他只微微颔首，道：“你说了算。”
说罢，封羽便念了一诀，念罢，手中便出现了一沓纸、一方墨和他惯用的紫毫笔。想来是他随身携带之物。
“你真好，谢谢你封羽！”我冲他笑了笑，又殷勤地帮他研起了墨。
这地方没有书案，我看得旁边有个打烊许久的小吃摊，便搬了张小桌子过来，封羽俯身于那张桌子上，写起了字。
我本以为，这副模样，该是狼狈不堪、有失君子之态的。
但封羽做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封羽今日穿着的是件水蓝色的锦袍，此时没有襻膊，今夜风不大，他便用手拉住那方宽袖，手中紫毫笔如流风回雪，墨色在宣纸之上肆意翻滚，红纸黑字，宛若一朵朵盛开的乌龙卧墨池。
我看着只觉甚是不错，说道：“真好看，不如我拿一幅回去放在我的清嘉院里好了，不过若是今年风雪大，怕是要吹坏的，还是收起来放屋里比较好。”
“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多写几幅，吹坏了，便再换一对。”封羽笔耕不辍。
封羽写完了第一幅春联，我便展开那红纸，对着四方路人问道：“□□联送辟邪符啦！□□联送辟邪符啦！买一幅春联送一张辟邪符！有没有家里还没有□□联的？十文钱一幅！还送一张辟邪符！”
很快，凑热闹的路人们纷纷凑过来看。
“小娘子，你家这春联，如何卖的？”一位中年大叔凑过来问。
“十文钱，还送一张辟邪符，保证好用！”我忙答道。
“呦，这春联是挺好看的哈，比咱家之前在南街墨宝斋买的好，那幅还花了我二十五文！”有位戴着金花耳环，穿着水墨图样长褙子的夫人拽了身旁的丈夫一把，道：“你看看，可不是？”
“老板娘，我买两幅，给你二十文。”先前夫人的丈夫满意地打量了一番，便爽快地付钱，让他夫人挑了两幅春联，我忙将封羽画好的符纸给他们包好，连同春联递过去。
二人将春联和符纸拎走后，我开开心心地捧着二十个铜钱捧到封羽面前，道：“封羽封羽，我们开张了欸！”
封羽哭笑不得，道：“你真是来做生意的？不吃芋头了？”
“等会儿再吃嘛。”我现下正摆摊地起劲。
封羽的春联和符纸销路很好，不多会儿，我们这个小摊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卖出不少对春联后，我唯恐封羽写的太累，万一酸着胳膊就不好了，便在他拿下一沓空白纸张之前，对着四周围观群众说：“对不住了大家，春联今日卖完了，我们打烊了，谢谢各位捧场，某感激不尽！”
我正打算收摊，看得连璧和无涯两个人跑过来了。
封羽将纸笔收好，看向连璧，道：“你一路找过来的？”
“主上，如今半条街的人都在这里了，属下们想不知道也不成啊。”连璧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垂下了脑袋。“属下老远就听得有人说这里有位神仙公子在写字卖字，有好些年轻姑娘们又议论纷纷，粉面含春地说了那公子生的如何如何，连带着衣着都没放过，属下便是再笨，也该想到是您啊”连璧一副还没说尽兴的模样，却见无涯面无表情地上前来，把他拽走了。
在连璧被无涯拽走之前，我抓了一把铜钱给连璧，让他买些烤芋头回来，又拿了块碎银子，让连璧拜托附近的摊贩，明日交给那小吃摊的摊主，算作借人家桌子的租赁费。
连璧买的芋头剥起来很方便，我便一路走一路剥皮吃。
“封羽，看来我的字是白练了。”我面带沉痛。
“为何这么说？”
“你看啊，今日我们摆摊卖字，依然是你在写字，我练的字好像用不上。”
“不必着急，会用上的。”
“行，下次你过生辰，我给你写个‘寿’字，为你祝寿。”
封羽：
回了客栈，连璧便向封羽汇报今日所得。
“那位佛子无法号，月氏人都只尊称他为‘佛子’，不知来处。听闻月氏王庭本想立他为大祭司的，他不愿意，说人间可得解脱法，唯有皈依佛门而已，不愿涉足朝堂。这些年他来往边境，有着大批信徒，尤其是月氏信徒。他和各西域小国的关系都不错，是各西域小国的座上宾。”
(https://www.23xsww.net/book/45541/45541533/31586774.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xsww.net。手机版阅读网址：wap.23xsww.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