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求签

过了几日，封羽带着一包糖炒栗子来白龙潭，一边剥一边告知我：他去打听了一下，空谷书局已于两个月前被京兆尹衙门查封，缘由是老板齐季子假借国子监之名售卖私印书册，现下齐季子还未从狱中放出。大约还需关上两三年。

        “这么严重？”糖炒栗子香甜可口，滚烫的栗子壳内里包裹着的是黄澄澄圆滚滚的栗子，我一边吃，一边震惊地抬起头。

        “原本未曾这等严重的，我朝假印与盗印、私印同罪，不过是将非法所得尽数收缴国库，再罚没些私产罢了。齐季子所犯涉及国子监，这般胆大妄为的，并不多见，是以会判的稍重些。奈何齐季子其人在会审前给京兆府尹周磐之大人送了一笔重金。贿赂朝廷命官以求从轻处置是重罪，周大人是个好官，当即怒极，故而给他判的重了些。”封羽双手并动，剥地又快又好，我学艺不精，常常沾了些皮。

        栗子实在难剥，我一连剥了几个，每个栗子都被剥地四分五裂，难看的紧。封羽手中的栗子却个个光滑干净，不带半片皮毛，圆滚滚的十分可爱。封羽遂从我手掌心将剩下的栗子取出，道“龙爪做这等事大约是不大灵活，我替你剥罢。”

        ……不，分明是因我第一次剥这等物什，与龙爪无关，龙爪是无辜的。

        “对了，都说这京都城西山上的白马寺最是灵验，今日你刚好有时间，我们也去拜拜佛？”

        “不去。我是天师，自然不信佛。”

        封羽虽如此说，但还是拗不过我，一脸无可奈何地被我拽了去。

        白马寺是前朝古刹，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历经前朝十余位帝王。白马寺位于京都城西山上，风景极好，又兼有桃花、银杏及各色果树，四时之景都不尽相同，不仅可礼佛听禅，也可踏青观景。白马寺是前朝虚岩大师所建，虚岩大师于十六岁时遁入空门，潜心研习佛理，一生行遍天下，传道授人，无论是达官贵族，或是贫苦民众，皆可向他求教。

        一日虚岩大师行至京都城西时，在山间一棵足岁几百年的大银杏树下乘凉，打坐两个时辰后，虚岩大师决定在此地修建庙宇，开坛讲法。一月后，一座山间庙宇落成，虚岩大师取名为“白马寺”。不久后，虚岩大师的追随者和信徒们蜂拥而至，白马寺的说经台上往往热闹非凡。数年间，白马寺在不断修缮中，愈发壮大，且因有虚岩大师，寺庙中香火旺极，在前朝宣帝时达到鼎盛，获封御笔亲书“天下第一寺”。无论是皇族还是民间百姓，大多去白马寺中拜过佛、上过香、求过签。

        我朝以道为尊，但自明帝开国起，并不干涉百姓的信仰，且新朝旧朝更迭的十余年间，白马寺常常周济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布粥施米、给贫民们送些御寒衣物，还搭建起了让难民过夜的陋棚，在百姓心中声名极好，是以白马寺香火依旧红火。

        白马寺里，青烟袅袅，正是初冬时节，香客们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虔诚而静心。寺院里银杏树的叶子纷纷落落，铺满了上山的路径，煞是好看。正殿里的菩萨高坐在莲台之上，悲悯地看着众生。住持明愿大师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须发尽白，精神却矍铄。我们到的时候，明愿大师正领着一干小和尚念经文。

        在来之前，封羽已被我威逼利诱换上了常服，此时他正别扭地应对着自己身上的那件山河暗纹的圆领红袍——封羽若穿着封家仙鹤云纹的道袍入了寺，怕是才进山门，便要被白马寺的小师父客客气气地请出去的。但封羽显然不大乐意这般服饰，扯着袖口挣扎了数下。我暗自偷笑：穿惯了宽松又舒适的道袍，自是不习惯这修身的骑装上领。穿着红袍的封羽，少了几分超脱世外的仙道之风，看上去和京都的世家公子一般无贰，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周身平添了几分凡间烟火气。

        檀香的气味笼罩了整个大殿，眼前可见的是一排排烛火，在山风中忽明忽暗。僧人的诵经声声声响起，入耳间尽是些慈悲祷告之语，一位小师父在蒲团旁分发竹香。我取了竹香，在佛前许愿。当我起身之时，诧异地看见封羽竟颇为恭敬地取了三支竹香，阖目许愿。毕了，又恭敬地将竹香插在正中的香炉中。

        “你许的什么愿？”我睁大了眼睛，盯着封羽，问道。

        “自然是许愿希望爷爷这几日朝务繁忙些，皇帝多召见他占星卜算，推演国运，这样爷爷就无暇顾及我的功课啦。”封羽轻笑着说。

        “？我不信。”

        封羽却恍若未闻，“白马寺山下的桃花酥最是有名，我去买来给你尝尝？”

        “千瓣桃花酥？是霍夫人花费百金请过的那位赵大娘所制的吗？”

        “正是。想吃吗？”

        我点点头。

        这位赵大娘我是知道的，她家正是京都脚下的张家县菩提村人。本朝有书名《列女传》，每五年修撰一次，记录了一众女子的故事，书中有改良蚕丝锦福泽普罗大众的苏十二娘；有擅于诗书，敢于与国子监众生比拼才学十场九胜获封四品女官的宣兰汀；有一生辗转经营、富甲天下的盐商王如姒；有继承亡夫遗愿，将春风楼打造成京都数一数二的名酒楼的花掌柜花菱儿；有在兄长战死后力战贼寇替兄守城，血战数夜直至援军抵达的忠襄侯《列女传》因记载众多奇女子的传奇故事，且是官方允许出版的书籍，故而在坊间流传甚广，不少世家也往往教授自家的闺阁女儿，当以勉励之，不坠青云之志。而这本书亦收录过她的故事：赵氏女父经商时为人诬陷坐罪，受牢狱之灾，她竟赤足跪行至当地县府府衙，叩问其父有何罪，知府不为所动，赵氏女遂求以子代父受过，自请下狱。赵母一时急病攻心，不过两三日就撒手人寰。京兆尹听闻此事，上书先文帝，文帝感其仁孝，遂命重审此案，洗刷了赵父的冤屈。此案过后，张家县大大小小十余个官员受到流放、罚俸、降职等惩治。

        当时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京都茶楼说书人无不津津乐道，时刻关注着案件的进展和赵氏女的遭遇，我往往吃完了茶，便回白龙潭复述给神曲听。

        赵氏女扶着父亲回了菩提村后没多久，赵父就病了。隆冬时节，牢狱冷如冰窟，赵父又在牢中受了刑，身体眼见不好。赵氏女请来回春堂的大夫，日日服侍在病榻前，每日清晨都会前往白马寺，在长阶上三步一叩首，祈求赵父早日康复。一月后，赵父痊愈，赵氏女喜极而泣，连忙上山，在佛像前长跪不起，感激菩萨保佑自己的父亲。彼时刚担任住持的明愿大师以她侍佛虔诚，又怜惜赵家这等境遇，特许她在白马寺山下开设糖水铺。赵氏女随其母习得一手制作酥点的手艺，其中又以千瓣桃花酥最为出名，引得不少香客慕名而来。

        赵氏女经此一难，担忧自己出嫁后无法好好侍奉父亲，遂发了愿不再嫁人，带着父亲从菩提村搬到了京都城西的一处小宅子。每日只管做点心糖水和照顾老父亲，只在几年后收养了两名被遗弃在白马寺门口的孤儿，悉心抚养，视若亲子，一家人和和美美。

        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的妻子霍夫人听闻赵大娘点心手艺精绝京都，曾有意以百金聘赵大娘为霍家私厨，但赵大娘习惯了在白马寺山下开设糖水铺子的生活，也舍不得离开老父和养子太久，遂婉言谢绝。霍夫人得知内情后，大为感动，遂不再勉强。赵大娘为表谢意，亲送了两张点心制作方子入霍府，霍夫人酬以二百金。

        这一年里我来了白马寺山下数次，每次都被糖水铺子前那长长的食客队伍吓退。赵大娘的手艺，实在是好呀。

        我与封羽走出大殿，院落中的千年银杏静静立于精美的浮雕之前，银杏叶子被阳光照得金灿灿一片，如流金般涌过眼前。浮雕上刻着佛陀和莲花，那莲花雕的栩栩如生，我不禁顺着花瓣的纹路轻抚过去。莲花片片展开，从花苞到半开之花，再至一朵完全展开的莲花，指尖在浮雕之上的点点滑动中，仿佛流淌过簌簌碎碎的千年时光。

        明愿大师念完了经文，正带着一干小和尚们向禅房走去。

        “这位女施主，不知可否留步。”明愿大师缓步上前，看向我。

        “老衲观你面善，想送你一签，不知施主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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