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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淮挽故月


淮挽故月

        北定不怕生,只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任由凰玖拉着他。凰玖笑道:“小九生的倒是壮实。朕记得北宁五岁的时候,瘦得像个蒿子杆,还总皱个眉头一副愁苦样,远没有北定这么招人喜欢。小九眉宇间深宵父皇,眼睛像赵娘娘。”

        赵氏一福礼,“多谢陛下。”

        “诶,怎么小九这衣裳,划破这么多道口子还接着穿呢?”凰玖拉着他的袖子道。

        赵氏忙答:“小孩子年幼好动,就算换了新衣裳也要划破的,索性就穿着一件了。”

        凰玖皱了皱眉,“黄纶。”

        黄纶赶紧几步上前回话,“奴才在。”

        “尚衣监管事的是哪个?”

        “回陛下,仍是太兴年间的冯尚衣。”

        “打他二十板子,发落到朝天观服役,以后尚衣监的事你管。”凰玖不悦地道,“再让朕看见有奴才怠慢主子的事,朕就惟你是问。”

        “陛下息怒,区区小事而已,何须如此?宫中贵人如云,小孩子的穿着罢了,偶尔顾及不到也是有的。”赵氏试图求情。

        凰玖道:“赵娘娘不必为那狗奴才开脱。即便赵娘娘宽容不计较,可小九是朕的弟弟,这传出去岂不成了朕苛待幼弟吗?往后缺什么只管开口,若有胆子肥的奴才不敬,便来告诉朕,朕收拾他们。”

        赵氏只得道:“谢陛下关怀。”

        凰玖又拉过秦愔愔,“愔愔,又长高了啊。”

        秦愔愔是认得她的,娇娇地施了个礼道:“陛下。”

        “真是个美人坯子,”凰玖赞道,又回身向秦勒之问,“爱卿,你看呢?”

        秦勒之也认出来了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闺女,正尴尬地努力把伞打低些遮住自己的面孔,凰玖还偏偏这时候点他名。秦勒之只得是装傻道:“哈哈,陛下谬赞。”

        终于也轮到她使了回坏,凰玖得意地挤了挤眼睛。“好了,朕不打扰你们了,回去玩吧。”

        北定转身就去拉秦愔愔,“愔愔姐姐,荡秋千,荡秋千。”

        秦勒之殷勤地来拉凰玖,“陛下,别晒着您,咱们去那边的绿荫小道上走吧。”

        凰玖看笑话地道:“怎么,爱卿做过何事,见不得光吗?”

        “陛下,您就别挖苦臣了,臣感激不尽。”秦勒之挎着她的胳膊挤眉弄眼地央告道。

        “朕对你百般叮咛教导,你都不当一回事,原来遇着你闺女就认怂了。”凰玖乘胜追击道,“以后朕再要批评你,就叫愔愔做钦差大臣去问你的话。”

        “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愔愔承蒙您的厚爱,又与九爷投契,或许日后,可以给九爷做个侍妾,为皇家开枝散叶,也算是报答陛下的恩情了。”秦勒之即便尴尬着,脑子里的小算盘依旧打得噼里啪啦地。

        凰玖心下一沉,但面上依旧是笑着:“北定是朕的弟弟,愔愔是你女儿,他们二人缔结姻亲,朕与你之间怎么算?朕的便宜都让你给占了去。”

        秦勒之一笑,狡辩道:“这都是陛下自己说的,臣可没这个意思。”

        “朕的确想过让愔愔做我们家的儿媳,不过不是配给北定,配给隆虑如何?你我之间的辈分也明白些。”凰玖提议道。

        “这……”秦勒之犹豫片刻,而后阴阳怪气地答道:“世子爷哪里是臣能高攀得起的呢?”

        显然,这是婉拒的意思,凰玖追问:“你不愿意?”

        秦勒之哼了一声,“轮不着臣不愿意,宁王爷不会愿意跟臣做亲家的。”

        “北宁多温顺的性子啊,他为什么不愿意?你又是多精明能干的人啊,怎么没有办法让他愿意呢?”凰玖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是朕的储君,你是朕的宠臣,你们两个总是要长久相处的。”

        “臣又没有冒犯过宁王,是他处处与臣过不去。”秦勒之小声嘟囔道。

        “他年轻不懂事,你跟他一般计较?他有不妥之处你好好告诉他就是了,能多担待就担待一点,别老把他当个对头看。”

        “诺,臣唯陛下之命是从。”秦勒之敷衍道。

        待他出宫回到自家府邸,他的一干门客立即就围上来了,“大人,陛下都跟您说些什么了?”秦勒之略略皱着眉,徐徐地说道:“陛下与我同游上林苑,看见了我女儿在陪着九爷玩耍。陛下说,她想把我女儿许配给隆虑。”他是捡要紧的说,然而听起来就非常之无厘头,有一个人交头接耳议论起他们大人跟陛下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也有人沉思陛下为什么特意要提着一壶。唐婴看起来是用这几个零星片段串出了一个场景,连忙问道:“大人,那您是如何作答的?”

        “北宁那小子进谗言让我错失太师之位,我怎么可能跟他绑到一条藤上呢?”秦勒之冷哼道。唐婴皱了皱眉,看样子是有话说,但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说。秦勒之喝了口茶,“陛下圣意,本官还有思量一二,诸位先请回吧。”他向唐婴使了个眼色,唐婴解意地留了下来。

        “唐先生坐吧,你有何高见?”

        唐婴道:“大人您做的对,也不对。大人,您不妨细想,如今陛下当政,您自然是高官厚禄,大权在握。可若是,陛下百年之后,或是陛下禅让退位呢?您的仕途还要不要接着走?”

        秦勒之眯了眯眼睛,“你这话跟陛下说的如出一辙,我这乌纱帽紫蟒袍来之不易,当然不会说抛舍就抛舍。”

        “是了,大人若仍想身居高位,那就无外乎是两条路,一是交好未来之君,二是挟持未来之君。当今陛下登基不到三年就确立了宁王爷的储君之位,可见陛下是更可能选择退位禅让的。宁王爷如今已近而立之年,他幕府中也有一干亲信,若宁王继位之后,未必会礼待大人您。”唐婴说道。

        “北宁那小子脾气比本事还大,心眼比女人还小,我跟他势必不容。”秦勒之道。

        唐婴答:“的确,眼下的情形,即便大人有意,也难以与宁王爷修好了。可大人,您也不该贸然地提九爷啊。”

        “陛下之后,北梁总要有人继承,除了九爷,还有哪个是可堪扶持的?”北定身后没有做大官的舅舅,没有城府深的娘亲,是再合适不过的傀儡皇帝了。

        “大人此言不假,可这得是陛下没立储君的时候才行。且不说宁王爷身边的一干亲信已然进入朝堂,只说陛下的手足情义,废宁王而立九爷,于陛下而言是舍近求远啊,陛下又为何会这样做呢?”

        “那你说本官该当如何?”

        “当今陛下是重情谊的人,请问大人,姐弟之情与母子之情相较,孰深孰浅?”

        秦勒之豁然明了他的意思,如果陛下有了亲生骨肉,那势必会动摇宁王储君的地位。“陛下的孩子继位为君,岂不是要改朝换代?”

        “诶,麟儿姓什么,不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吗?”唐婴摆摆手道,“恕小的冒昧,陛下待大人一向是情意绵绵,大人若是,自荐枕席,令陛下豆蔻含胎。那这北梁的江山社稷,岂非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中了?”

        这法子妙是妙,可也太容易玩脱了,一不小心就从权臣变奸臣了。秦勒之虽然权欲滋长,但可以摸着良心说,从没有过偷天换日的想法。秦勒之沉吟片刻,“陛下不喜欢与枕边人共治天下,做了她的入幕之宾,就做不得她的朝堂重臣。本官若真冒昧开口,只怕这等不到陛下禅让,这乌纱帽眼下就戴不住了。”凰玖跟她那两任驸马的情况,外人不清楚,秦勒之可再清楚不过了。陈泊平不知天高地厚,在她的底线上再三造次,不到两年就把自己的小命作没了。南宫思哲没抵挡住她的蓄意引诱,然而把公主娶回来一个月,就被吓得连夫妻同房都不敢提。凰玖待人一贯有所保留,一旦与谁亲密无间了,那人十有八九要大祸临头。在凰玖身边的求存之道,就是要敬而远之。秦勒之正是深知这一点,听说凰玖宣他只为同游赏春,才会隐隐地不安。

        唐婴赶紧致歉,“大人莫怪,小的胡诌唐突了。”

        秦勒之打量打量他,这个唐婴倒是有点本事,也够有野心。“无妨,本官追随陛下十余载,陛下的秉性,本官自然比你更了解。”

        唐婴点头哈腰地道:“自然自然,小的哪里懂得陛下圣意呢?陛下春秋正盛,子嗣也不急在一时。大人只要拿捏准了陛下的心意,站在陛下身边,不愁来日呼风唤雨独步青云。”

        “陛下振肃了朝纲,如今一心想着端了焉耆的老窝,本官是文臣,有什么可站不站在陛下身边的?”

        唐婴道:“大人,您可不能这么想啊!这陛下如今最器重的两位战将,一位是司马大人,一位是林道敬将军。郑司马虽然身居高位屡立战功,但到底还是个外臣,相比之下,林将军是陛下家奴出身,自然更得陛下信赖。如今宁王有意无意地召集幕僚,但良将难求……若是宁王延揽林将军于麾下,保举他为征西大帅,那么……”

        秦勒之立即明了,动摇储君本就不易,动摇一个身边有战将辅佐的储君就更是难上加难。林道敬是个纯粹的忠犬,认准了主子就卖命,对于自身封侯拜相功彪千秋之类的想法没什么概念。而郑士桐的世界里,忠心事主是次要的,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是最要紧的。人有了所求,必然就会有所受制,这恰恰就是外人可以拉拢的契机。秦勒之道:“我知道,我自然会适时向陛下提及。”

        五月初,宁王府中的几个粗使丫鬟在偷闲时嚼舌头,议论起罗承徽从前的那个丈夫。据说在她入了王府后,那男子还曾经上过门,讹点钱债或是情债,罗承徽也一直与他有着信件或物件的往来。这些闲话落到了眼热罗承徽的那些妒妇耳中,又被添油加醋地传成,罗承徽腹中之子,来路不正。罗氏听闻了之后赶紧手忙脚乱地镇压谣言,这一举措反而显得像是欲盖弥彰了。

        此等关乎男子脸面的敏感话题,任哪个男人听到了也不能坦然做充耳不闻,北宁自然也不例外。偏这样的事情还不好大肆彻查,一来失了身份,二来倘若真的坐实了罗氏不贞之罪,一顶绿帽子扣在堂堂王爷的头上更是难看。北宁既不着手彻查,也不出面替罗氏澄清这纷飞流言,只是一味冷着她。久而久之,罗氏不堪冷眼谩骂,悬梁自尽了。她这厢香消玉殒,流言蜚语不必再多费心,自然而然地也就消停了。宁王府对外只说罗氏是急症暴亡,身后也没有追赠她曾经许诺下的侧妃名分。

        “知人之明,这点不光是指甄选辅臣佐将,枕边之人更要看得透透的。”这天北宁进宫请安,凰玖趁着对弈双陆教导他,“若是身边的女人各怀鬼胎,待你登临大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不知要受后宫多少明枪暗箭呢。”

        北宁挠了挠头,落下一子,“她遇了喜,总是委屈巴巴地说一个人害怕,我才多去陪了陪她……谁知,那幅妩媚动人的皮囊下,竟是这样一个无耻□□,想想就叫我恶心。”

        凰玖看他懊悔苦恼的样子,噗嗤一笑,“刘劭的人物志都白读了,如今一个女人就让你看不透了。也罢,长个教训就是了,谁还能一辈子都只遇见良人呢?”

        “叫吃!”北宁落下了关键的一步棋。凰玖皱起了眉,捻着棋子因循良久,最终还是把子扔进棋匣,“双陆总是你胜。”

        “哪里,皇姐让着我罢了。”北宁得意洋洋地说了句虚伪的奉承话。

        凰玖道:“旸城已然落成,我准备去金陵住一阵子。国政就先交给你了,你也认真露两手治国的本事给我瞧瞧。”

        北宁拿起一枚渍海棠含在口中,“去多久?”

        “年底之前肯定回来。”凰玖答道。

        “那你准备带朝臣同行吗?”北宁又问。

        “带专行俭、郑士桐。”凰玖答道,她明白,若是举朝臣工皆随圣驾行止,那政治中心仍在皇帝身畔,他这个监国的宁王仍旧形同虚设。不过若是将相集团不动,那么国是并不受一位外出度假的皇帝所牵制,凰玖这是放心大胆地撂下了这一摊子。不过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凰玖留下所有的重臣,自然也留下了跟他不对脾气的那一位。凰玖又道:“你拿不定主意的就跟秦勒之商量,分寸尺度有山岁承把关,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随驾仆从不过百人,飞盖骎骎,御驾只泊了五驿便抵达了金陵。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六朝旧事,总是最能撩动骚人墨客题咏之意,而以帝王之身踏上这方华夏正朔土地的凰玖,却无心附庸风雅。多少帝王沉浸在富庶烟雨中,便混忘了励精图治王朝伟业,凰玖深知,离自己能够纵情享乐高枕无忧地度日,还远着呢。

        几经堪虞之后,旸城选址在金陵以东的青龙山,依着了山,没能傍着水,这也是小小的缺憾。不过金陵周遭临江的山峰大都险峻,帝王不易久居险峰之下,故而不起眼的青龙山反倒成了皇帝高卧的首选之处。将作大匠洪丰与大内总管林择善早早地候在皋门外,恭迎圣驾。

        旸城遵照周制而建,三朝五门,皋字意为远也,乃旸城最外一重宫门,大内仆从轻易不得出,平民百姓轻易不得入。入了皋门,夹道为左右千步廊,乃低阶文武职员办公所在。第二重为库门,内有龙棚、虎厩、六科廊坊等。第三重为雉门,此乃天子城门,门外设有两座望楼,称两观。雉门以内,便为治朝,大理石严丝合缝地铺就宽阔的广场。中央设一座丈高的铜炉,四方的底座,球状的炉身,取天圆地方之意;炉上镌刻九州风物,炉下三足分别取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形,意为海内外承平一统。两层月台之上,坐落着朝议之用的宣室殿。文武官员分别由两条丈宽的丹墀上行,一阶月台上左右各有一铜鹤一铜龟。再往上为三条丹墀,东西两路各宽五尺,中央丹墀宽九尺,亦由蟠龙御路分做两条。宣室殿内与阙城太极殿建制大同,只是改为了两层飞檐翘角,减了些庄严肃穆,增了许雍容典雅。宣室殿两侧步廊连接着左省与右省,寻常官员大都止步于此,二品以上官员仍可穿过宣室殿,再入应门。

        应门便设在青龙山脚下,其内设有内府、平府、南府、御档所等几处大内所需机构。正对应门的山坡上保留了蓊郁林木,两侧修建了画廊依山势而上,汇聚于内朝仪元殿。这设计算是奇巧,可惊艳之处不仅于此,两道画廊内皆用珐琅与金箔作绘,连基座都是以汉白玉堆砌,且精心雕刻作了云纹。人形于廊中,便如穿云扶霞而行;坐落其上的仪元殿,更是如灵霄宝殿一般。仪元殿后又有路门,为燕朝之门,门内即路寝。路门修得不想道宫门,反而更像山门,这也是皇帝的意思,燕朝不必追求巍峨,风雅更为紧要。

        旸城有山有林,自然少不得水,路门内便有两座不输于阙城太液池的池沼。此二池非是等闲建制中的东西而距,或一内一外,而是高低错落。高者池沿有九个龙首,九张口中喷吐池水,构成一道水帘,皇帝寝殿承明殿隐于水帘之后。水帘倾泻的淙淙之声或在寂夜中突兀,龙首内皆设有机关闸门,可在掌灯后下闸关水。

        皇帝本想取临雍而治之意,在承明殿周铸造环水为雍,可惜山腰上造殿凿池本就不易,实在难以实行,只好是造成圆池,承接龙首喷泻之水。绕池而行总是多非功夫,于是池上横飞两座虹桥,穿插水帘间隙之中,由路门直抵承明殿。殿前遍植湘妃泪竹,殿后深松成林,以营造风抚松涛的雅音。承明殿周遭山坡上亦有无数楼阁水榭,一一皆由陛下御笔题额,风流雅致。

        青龙山顶矗立着一座圆塔,名为百象观,收纳天下奇珍异宝于其中。登高北眺,尽览栖霞胜景、燕矶夕照,南望可见牛渚燃犀、谪仙捉月。

        对于这座抱山营建的离宫,凰玖除了满意,还是满意。游览一番后回到承明殿,凰玖心旌荡漾,将参与修建旸城的上下人等论功行赏,又向总督头洪丰道:“洪大人,你的手笔可真是令朕惊艳不已,朕,想赏都不知该从何而赏了。”

        洪丰拱手答话:“陛下抬举微臣了,使陛下舒心展怀,是微臣份内之责,不敢讨赏。”

        凰玖笑道:“好,那朕也不跟你客气。你既不讨赏,那朕便加封令堂为东郡夫人,令正为三品淑人。”

        见皇帝略显疲惫之意,林择善体察地道:“陛下舟车劳顿又登高游园,想必疲乏了,奴才服侍您将歇片刻。”洪丰等外臣谢了恩,便齐齐跪安了。林择善又转过头,向那位皇帝从睢阳带来的杨巧棋道:“杨宣仪一路伴驾辛苦了,陛下早有吩咐,仪蓉水榭便是专门给宣仪准备的住所。宣仪请去休整吧,陛下这里自有奴才伺候。”

        这一番话里争宠的意味显而易见,杨巧棋稍有容与,见陛下默许,只好耿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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